一群无家可归的人
熟悉的陌生人
虞啸卿,湖南籍,长于长沙,由上校团长升任师长,34岁。
天下有道则仕,天下无道则隐,龙文章的世界无道,虞啸卿的世界有道——即便无道他也不予承认。他不承认的事情,一般不存在。他处浊世,只看清明那一部分。龙文章制天命而用之,虞啸卿则是顺时而倡,他让人生在条条框框里横平竖直安之若素,直至模塑成一个超级“型男”:笔直、仁义、忠顺、磊落、单纯;时亦顺他,即使被奸诈险恶制约掣肘,也有足够的余地刚好成全他那虽让人悲哀着急却尺寸合适的上忠下义,让他尽了他那尺寸合适的最大人道。他的生命意志来自他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骄傲,作为强者,他生来要用自己去介入别人的生命,夺取别人的意志为他的理想服务。
他由信仰造成,信仰是什么,他就是什么。信仰向来残酷,不计人命与鲜血,不计己命与鲜血买,不成功就成仁。十几岁出道,十几年后,耸染如峰,凛然如刀,漠漠然如行云去水。灭文章,散五彩,绝圣弃智,任性,无情,周身清凉,却被人爱之戴之,佑之赏之。
一个天之骄子,身藏解药,能饮鸩止渴——他体会不到自己的孤独和悲怆。他既不会闭眼体察个人悲怆,也不会抬眼看众生疾苦,外界那个浩大而涌动的事实,那个以激荡动词形式存在的浩大事实不存在。他的自杀举动里掩埋了许多东西,追求的失落感是会造成心灵的悲怆的,人生自趣是可以弥补理想缺憾造成的覆灭感的。与龙文章相比,虞啸卿少了那份自趣的襟怀,可孤独戕害不了他,覆灭感难近他身,他不被这些东西掩埋,他不承认。
仿佛一折即断的他,漠视实难的根源,厌弃人性的弱点,世间不存在堕落的权利,死也得像个“衣冠禽兽”。他是一架理想主义的标杆,不留情不容辞地埋汰丑,让丑自惭形秽,心惊胆颤。他站立之处,哪怕距离十丈,你也会不自觉地否决一下自己,觉得自己错了,或者白活了。直到他厌恶的丑在他眼中自动神华为美,他的眼波也不会丝毫触动——那该是你本来的样子!就算被陷入不仁不义不尴不尬之境,他也不必给出个说明,他本身就是说明。更遑论,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时间空间为他疏通为人道理的死角、清理飘扬在形象上的阴影,让他继续锃光闪亮。
他的意志只会被失败摧毁,不会被庸常的忧伤和人情所羁绊。因为“人”字被他写得太工整太靓丽,作为“人”的人们总是很给这样的人面子。所以这样的人,只用几句话,几枝枪,就能激活一群兵痞炮灰的热情热血。他要他的团,他曾全军尽没过一次的川军团,他用三分钟煮沸热血,用三分钟让热泪滚动,果真无情?果真!只有无情才能臻此境地。要他将头低下,低到尘埃里去看清事实,非得把他远远地赶到一座孤岛,然后给他一生那么长的时间,让他在冗长的生命牌局里反复调试,好好看待他那极致冷酷的情义,然后,用一个缭绕着人间烟火的“愧”字了却残生。别嘲笑他做不成屈原做不成岳飞,不必去化验他热血的成分。因为理想与现实的悖论无处不在,而解脱,就在于坚持自己的理想。在易碎易折的青葱岁月里,他不脆弱,不崩溃,不随风靡靡。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是人间真理。即便换了人间,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