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杨逍终于踏上通往坐忘峰的小径。
是的,他本该去蝴蝶谷,他早跟晓芙约好了的。但现在,他恐怕去不了了。
他脚下不稳,每一步都抬得艰难——连手中的龙泉剑都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好厉害的毒药。”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虽早知朱元璋得登大宝后,定容不得自己,但终究是大意了。
好在,那坐石崖就在前面,就快到了。
小时候,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常常在这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直到晓芙走后,他也日日在这里驻足,才发现,这石崖正对着峨眉方向。
晓芙没离开的时候,也总爱俏立于此,望着远方。他清楚记得,山风吹得她芙蓉色的衣襟鼓荡,长发飘扬,美得不可方物。他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在远处沉醉地望她,一如她望那流动的山岚云裳。
一次山风太大,他担心她受了风寒,走过去相护,却发现她眼角有泪。他什么都没问,只默默为她披上外袍。
晓芙问:这里,为什么叫坐忘峰?
他答她:这名字是我师父取的。小时候,我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但他总是笑笑,并不答我。我想,他当是厌倦了武林纷争,便隐居于此,忘却江湖,故借此明志罢。
晓芙似有所思,唔了一声。半晌,又道:你看这风,多轻盈自在,想往东时便去东,想往西时便去西,总是随心而动。不像世人,负累太多,行事总于愿违。
杨逍笑笑:我年少时心性倒颇像这风,行走江湖,不求名利,唯望过得纵情恣意。
晓芙回眸望他:那,现在呢?
杨逍一愣:现在?
一时竟作不得答——现在,已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明教的大业,教主的恩义,兄弟们的誓言……
避开晓芙的眼睛,他忽尔懂得了晓芙的两难,也终看清了他二人的结局。
晓芙淡然一笑,飘然转身:其实,这个地方并不适合相忘,只最适合念念不忘。
他望着她的背影,心头隐隐作痛。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又开始痛起来。
不,不止是心头,而是整个脏腑。
一口腥血涌上来,他努力想忍住,却还是落满了胸前的白衫。几乎是同时,脚下蓦地发软,他忙用龙泉剑撑住,单膝着地,意识有些迷离——“这龙泉剑曾经是诗仙李白之物,能死在这把剑下,也算不枉此生。”
他皱皱眉,低头从胸前那片暗红丛中摸出铁焰令,想把它擦拭干净——“见令如见我。若非死别,绝不生离!”被晓芙那支银簪伤过的印记犹在,只是这手怎么有些不听使唤,颤得这么厉害?
一滴残血落下,打在铁焰令上——嗒——就在一瞬间,他心头忽而清明:坐忘,坐……望,原来不是忘,却是……望。师父当年忘得了江湖恩怨,却忘不了那位并不爱他的郭襄女侠,只得一生在此坐望。他与晓芙虽倾心相爱,却都放不下俗世的万般纠缠,终于重蹈覆辙。如若当年他真能就此坐忘,是不是就能省却后来这数十年的苦望?他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原来,坐忘峰虽势若利刃,却是世上最无用的兵器,既斩不断喧嚣浮世,又斩不断缱倦情丝——求之不得,思之难忘,唯望尔。
眼前开始发黑,他努力睁大眼睛。“在我们明教有句经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下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死又何惧?”——他早就看淡生死,只是此刻,想让这黑暗来得再慢一些。在勉强透过的些许微光中,他看见晓芙正在崖边回身望他,脸上的笑容灿若明霞,他不由也随她笑了。她以前是极少对着他笑的,相对时,眉间有的总是愁绪。她难道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
这笑容凝住他的嘴角,“晓芙,我来了。”
他手一松,铁焰令啷然落地。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
他最后最后的念头是:这眼底蠢蠢涌动的究竟是什么?
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