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确是有其力量的。国子监的学生们尤擅于此，他们以笔为刀，在这样和平的京都中，比武人的杀伤力更强。）
（而一旦于口舌上立于不败之地，便往往会被人从其他方面予以打击。）
（这直接导致了我现在站在这里，品这一杯马军司的茶。我以为我很难来到这里，除非来日风卷云舒。）
（放杯，复看他，言。）
：石将军，贵军那位将士可还好？

新兵打架在我看来，是一桩最无关紧要的琐碎，但尚文之人并不打算宽心，甚至劳动惠王大驾。
我抻一抻耳朵，佯作思虑。
“殿下所指是——？”
不好摊在台面上的事情，当然得装一装样子。我笑着给他续一杯茗绿。
“石某严斥数回，那小子已老实许多。您那位学生呢？”

（他面上的疑惑不解都像浮在水面上的茶梗，看上去坚定不移得竖直立在那里，拿起来一晃，如何颠沛往复便不一定。）
（我也随之露出一个笑容，平淡的，如同朝会时擦肩而过点头的那种微笑，去对他那自问自答的行径示以礼貌的笑，而后径直略过前句回他后半。）
：在床上躺了两天，脑子清楚多了。昨天刚能坐起来，和我说了说反思，这不，我便来了。
（又喝一口茶，冲淡了，没几分味。）
：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种事，我上任以来还是第一次。——绝患于忽微，我自然该给他们个交代。
（从来书生意气，年少轻狂，最难交代。）

于这件事上，我有另一种见解，但并未径直驳他。
“殿下体恤学生，是为官之仁。”
司内不是风雅之所，无琴香伴，十三宜桩桩不相宜，但我仍备一枚宜兴的紫砂，待客沏建安茶。
我在入仕一个月即学会品茶，从此后，掌中玲珑可用来填满生硬寒暄的间隙。有些事不需人教授，时机到了，自然可悟。
“石某在这件事上，信奉无为而治。您的学生与石某的兵，都需要一些挫折，才能修正自己的言行——单以动手与否而论君子，石某认为不妥。”
我顿一顿，复着重一句。
“当然，石某也该学习您的体恤。”

（无为而治，换言之，就是我的人打了你的，但我并不打算怎么办。）
（但无论如何，起兵者罪。）
：石君想论君子，欢迎来国子监指导。我的学生们会与您讨论，何为“古者以仁为本”，何为“大善用本，其次用末”。——您不必学我，我也不愿好为人师。
（清茶已无味，我不愿费口舌。）
：我今日来，是来讨一个解决办法的。能得折衷，我二人皆好交待。吴公新相，身兼二职，日理万机，我实在不愿意劳烦他。
（叹口气，故作无可奈何。）
：若您无为，便也只好劳动他大驾了。

“殿下，您这就是欺负我了。”
面露难色，但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含枪带刺。
“我是个武官，说又说不过您和学生，打又不让打，你让我去辩什么君子，那不活受罪嘛。您护短我理解，就是那个学生说话也忒气人了，要不是我姓石，我可能也要——”
话至此打住。我清了清嗓，朝他一揖。
“您应该听过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学生折辱我的兵，看见他就鼻孔朝天的满口酸话，嘲讽他大老粗不识字。但您应该知道，这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修文锻书，从军之人多出自乡野贫门。何况犯事的这个刚从辽境驻军调来，身上还有因厮杀落下的旧伤。”
我嗟一口气，仍极认真地。
“我知道殿下想要什么“交代”。但石某也有苦衷，您就是真把吴相请来，我也不愿给他“交代”。”

：因为行伍出身、目不识丁，所以碰见口角，就可以当街打人，不受追责。石郎，你这个想法，我可听不明白。
（各执一词，不可偏听一面。更何况若这街上，稍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大宋法度何在。）
：更何况你马军的职责，是护卫京师，是京师百姓的守护者。今日一言龃龉，可以打国子监学生，是不是明日看我不顺眼，也要揍本王一顿，还振振有词？
：为国负伤，抗辽平叛。这都是功劳，国家铭记在心。但这不是可以恃靠而为非作歹的理由。——你且问问杨乔，敢不敢当街殴打身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厉声道尽，再缓了语气。）
：抗辽有功，可以抵减其罪。但赏罚分明，该处置的也该处置。今日我来，也是念着宽宥，不然果真交付刑部大理寺，按照宋刑统的规定，便没有你在这与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话说得多了些，喝口茶就当喝水，缓一缓。）
：至于我监的学生，我回去加紧教育，也清一清他们的唇舌。

“您误会石某的意思了——来，消消气儿。”
我掰一饼新的茶，新置入沸然之水。
“方才石某只是与您解释这个人不便明着处理的缘由，不是在替他开罪。我知道您耿直犀利，能抠我的字眼，能搬出来副相和杨将军，指点马军司治军不严，给我讲大是大非——”爽朗一笑，“您有您的立场，我十分能理解，不会与您置气的。”
我想起上次探望户部四叔时，走神丢盹儿留下的墨痕——文人真是不太好惹，国子监尤甚，用词更需斟酌，以免不经意间，成了该口诛笔伐的罪人。
“这是他们的个人恩怨，而不是国子监和我司的恩怨——一桩个人恩怨变得“隆重”，这对于国子监或这里，都不是好事，殿下聪慧，应能理解。”
我始终在强调“理解”。新沏一壶香茗，起身替他再斟。
“若您有兴趣，先听一听石某的折衷办法？——或许比裁军衔，挨训，停职之类的“交代”更有作用。”

（吴璐现在是刑部的尚书，杨乔是怀化将军。放他俩出来，不过是明法度、知分寸。倒不是借佛之光。他话不必多言，只复归位。）
（敛了气儿，他既已不是一味袒护，我也没必要作一副壮怀激烈，这话，才可以好好地说。）
：既然如此，那您便讲讲有何办法。

“在下的惩戒之法，可能有点不合规矩。您要觉得这是歪点子，那便听听作罢。”
我顿一顿，胸中在措词，手往茶盏去，却又悬停。
饮茶过盛不妥，阻碍我夜里歇好觉。
“石某认为，文武相鄙之风一贯存在，也是这次口角与斗殴的缘由，干脆杀鸡儆猴，您让学生来练武，我让我的兵跟着您练字儿去，罚他们做自个儿最嫌恶的事，最让他们长记性。”

（此事根本，在文武不相和。抗辽一事，扬武名，而文士多屈。也难怪他们会如此。）
（听他的方法，倒是颇有几分道理。倒是反笑了，这个想法，新奇得很。）
：我以为可以，只是我那学生体弱，怕是会耽误你们训练进度。

他笑了，这事儿有门儿。
我冲他摆一摆手，又道。
“目的是惩治，不是训兵，点到为止就好。我的卒也是一样——难道您还想教会他写文章吗？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背得住几段论语就不错了。”
国子监不该是干戈所指之所，化作玉帛，百利无一害。
“埋头做学问是苦差，强身健体几日，对他也是好事。等他养好了伤，您遣他来找我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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