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警察搜索罪犯那样,一路上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从早上一直到下午甚至到第二天,才陆续传来一些让人欣喜的消息。有人汇报说,在梅花岭坳发现了是父亲扔掉的香蕉皮,有人说在尖锋顶捡到了父亲衣服上的钮扣,有人说在枇杷沟踩到了父亲的大便,有人说曾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在围龙山的石堆上烤食老鼠……这些还带着可疑性的证据或许能说明父亲还活着,只是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更鼓舞人心的是,有人在双头岭半山腰一棵古树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巢穴,里面有一件蓝色衬衣。我和母亲赶到双头岭,母亲认出来那件衬衣是父亲穿过的,袖口上的补丁是她绣上去的,黑线,梨花状。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爬到树上去。那个巢穴建在四个树丫中间,是用树枝、树叶、野藤和毛茸茸的草构筑起来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虽然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但里面干燥而暖和。我从向南的唯一一个狭窄的门口小心翼翼爬进去,里面刚好能躺得下一个人,我仰卧着,稳固、柔软、宁静,没有睡在空中的战战兢兢,倒觉得异常舒服安全,还能感觉到父亲的体温和体臭。微风吹来,树轻轻地颤动,我很快便睡着,但很快便醒了。因为我梦到了父亲,他正在巢穴门口朝我笑。我叫一声爸,但除了吓了母亲一跳外,没有任何回应。我再仔细检查巢穴里的吃剩的野果核,断定父亲早已经离开这里,这个巢穴是他遗弃的家。
我赶到香梨坡。因为听说那里的一个牛贩子半个多月前曾见过一个类似我父亲的人。香梨坡属于另一个镇管辖的偏僻的小山村,只有十几户人家,通往山外只有一条像云梯的天路,翻越鸽子岭就是秀水县界了。被人破门而入的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一个牛贩子。那天他从高州城回来得很晚,都快半夜十一点了吧,他像往常一样,推开厨房的门,要吃妻子给他留的晚饭。但厨房的门是虚掩的,牛贩子觉得奇怪,闻到里面有些动静,以为是什么动物闯进来了,便抓起一根木棒,突然拉光厨房的灯。是一个人!头发乱得像一只鸟窝,浑身散发着臭气,正蹲在地上吃饭。牛贩子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那人并不惊慌,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牛贩子,像在自家里一样继续吃饭。牛贩子说,你把我的饭吃了,我吃什么?那人满脸歉意地把吃剩的半碗饭递给牛贩子。牛贩子说,你吃过的饭恐怕连猪都不会吃了,你的臭味能把一头牛熏死!那人不说话,接着把饭吃完。吃完饭,把碗往灶台上一放,起身便要离开。
“你是什么人?”牛贩子以为是逃犯,警惕地操起手中的木棒恐吓他,不让他袭击自己。
那人并不理会牛贩子,从他身边走出去。
“你去哪里?”牛贩子大声地问,是给自己壮胆,他的妻子不断地咳嗽,邻居的灯亮起了来。
“我的另一个儿子带着一群鸟飞朝西飞走了,不见了,丢下我不管了,我要去找它。”那人很快翻过墙头,越过磨房,沿着杂草丛生的石阶飞跑,转瞬便消失在黑夜里。
据牛贩子的描述,那人肯定就是父亲。我知道父亲是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他已经属于山林。此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往西上百公里,一直寻觅到陆川县境,询问了许多的山民,不放过任何一棵可以筑巢而居的大树,甚至留心观察了每一堆人粪,期待能证明父亲仍然活着。但关于父亲的踪迹和音讯越来越少,乡亲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也厌倦不堪,再没有继续下去的信心和耐心,给再多的钱他们也不愿继续折腾。其实我早就愿意放弃这种寻找方式,只是说不服母亲,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不是摔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并且瘸了右腿,母亲是不会放弃努力的。我们从四面八方撤了回来,但我让乡亲们在各个路口、各个山坳,以及每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上都贴上了防水的“寻父启事”和“致父亲的信”。在给父亲的信上,我写道:“爸,鸟失踪了,你可以回家了。”而且,我还把寻父启事在广西各地的电台、电视台、报纸反复播放、刊登,希望奇迹出现。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消息不断传来。先是警察在博白县的山上围捕逃犯的时候意外抓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我马上赶到博白县公安局。但那人不是我父亲,虽然看上去那人在山上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了。他用并不流畅的语言说他是湛江人,因为五年前偷了邻居家的一头牛被发现,便逃到了山上,五年了一直没离开过山林。后是合浦县一个果场抓到了一个经常光顾果场的惯偷,但他是一个哑巴,而且身材高大,力大无比,把几个保安都打翻了,父亲肯定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后来的信息与父亲越来越远,到最后我再也提不起兴趣去核实真伪,也懒得去打听,甚至希望那些信息不要再传到我的耳朵。母亲早把与鸟有关的器具全部销毁,家里再也闻不到鸟的气息,南来北往的鸟宁愿绕道而行也不再从我家的上空飞过。母亲终于安静了,也似乎渐渐地接受父亲失踪或者死亡的现实,她甚至打电话给我心平气和地劝导和安慰我说,也许我们误解了你父亲,也许是我们错了,是我们把他赶得越来越远。因此,母亲说算了吧,我们和他之间已经隔着千山万水,即使见到他也无法正常沟通——或许,你父亲根本就不希望我们闯进他的世界去打搅他。母亲的顿悟和豁达令我倍感欣慰,让我如释重负。后来母亲的电话仍然不断打过来,还是有意无意地谈到父亲,母亲不再责怪父亲,反而陷入了自责的泥潭。她喋喋不休地说,我理解了李家鹏,也理解了父亲,我应该用另一种方式和你父亲生活,我身上也有缺点,让你父亲厌恶了……我发现,其实母亲还没有真正理解父亲,或许我也没有真正理解。我只有安慰母亲,劝她不要自责。我们都没有错。此后,我和母亲在电话里尽量不再提起父亲,让父亲从我们的话题里慢慢地彻底消失。但四面八方的热心肠的人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新的信息,而我总是装出欣慰的样子告诉对方,我父亲,他已经回家了,那些鸟也跟着回来了。
这样一来,慢慢地,给我打电话提供线索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相信我父亲已经回家。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母亲很久没给我电话了。她常打电话的地方——阙七杂货铺,他们说很久不见你母亲来过。我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赶紧回家。回到家里,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