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倾天下】【萧景琰X元淳】迷心局

二．
萧景琰再次见到元淳的那日，长安中城，张灯结彩，贴红挂绿。
一切正如他所料想，魏燕死局，终难得解。
九幽台惊天一乱，几人偷笑几人悲。
于朝，此一乱，为大梁韬光养晦争取了少说十年时间，萧景琰合该长舒口气；
于心，想那明媚少女与青梅竹马的心仪之人此后远隔血海，萧景琰便觉一口气卡在肺管子中央，上不上下不下，搅得他不得安宁。
金陵城内一切安稳，四方各界安居乐业。
黎纲于长安急发十二只琅琊信鸽，言说军情急报，只告天子近臣。
然，恰逢穆霓凰大婚，为稳东海边防，萧景琰月前方调了列战英去看顾一二；
戚猛远在北境，帮之不上；
在朝近臣，未有与黎纲熟识者，且江左盟与梁庭之私，难为外人所道。
既如此，也因着心中那难以舒展的郁结，年轻的梁皇陛下竟决定为了一个情报，亲身布衣而往邻国去。
谁知此一去，缘法非常。
萧景琰至长安那日，正逢燕北王燕洵迎娶新妇，娶的，正是魏帝万千宠爱的贵妃长主。
魏帝嫁女，燕王娶妻。
这般泼天喜事，便是老天也赏了几分薄面。
连日的阴雨，休于此日，天光万顷，碧蓝如洗。
策马长安道，遍看长安花。
她到底，得偿所愿，也算幸事。
萧景琰打马，如是想。
早间见了黎纲，得知燕洵已于燕北军秀丽军中做了布置，反，不过在这一两日间。
萧景琰正暗自思量长安城内的暗流涌动，不知是谁一声惊呼，他抬眼所见，那本该是一身喜袍的燕北王，此刻却是胯下骏马，身上铁甲，手中长刀。
大婚之日，反出长安。
这是他推算中，燕世子的最佳突破机会。
于兵戾之事上，萧景琰不禁想要为这年轻的燕世子喝一声彩；
可于情理私心，他却只觉得寒凉。
死局既成，他是幸运的，得了霓凰谅解，小殊相帮。
而她，则是不幸的，亲朋相欺，爱人相骗。
以至于之后她跪于燕洵面前，那些锥心之言，卑微姿态，桩桩件件，仿若不是在说给燕洵听，而是一字一句，敲打在他萧景琰的脊梁之上。
小殊以命相搏，留给他这个世间；
霓凰少年批甲，留住他这条性命。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的，不就是天下人，都可保一份天真单纯吗？
可此刻，一国之公主尚难谈尊严二字，何况这天下芸芸众生，碌碌庸人。
这般想着，懊恼着，手中缰绳已自觉不自觉地动作起来。
萧景琰便这般浑浑噩噩，远远近近地追随着，旁观着，离了长安去追燕洵的元淳。
她抛下公主之尊，为女之责所勇敢追求地一份真情，终是被仇恨敌视堕入尘泥，再难翻身。
萧景琰发了狠地弯弓搭箭，穿云破月。
那是小殊行时留下的弓，是霓凰走前遗下的箭。
箭风狠戾，穿骨而过，将那一双贼人钉死在一旁的石棱之中。
他翻身下马，摘了自己的披风，快速而爽利地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不成想，却被她狠狠咬住了那只修长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
他闷哼一声，另一只手缓慢而轻柔地去抚她的背。
她咬地狠而久，待到松口，才发现来人那白皙手背上，已是鲜血满布，顺着手指一滴滴打在身下茅草之上，凄凉又温热。
元淳愕然，她盯着他的那团血良久，冷不丁地迷茫抬眼去瞧——那人，正一丝不苟地为她整理着颈间风帽，那双湖海般荡漾的眸子里闪着她从没见过的忠直，坚定与认真。
“你别怕。我是萧景琰。”
见她望他，他冲她点一点头，在风帽下为她打上一个结。
而元淳，则像是丝毫听不懂他所说何人般，依旧是茫然而没有焦距地看着他。
萧景琰只当她受了惊，拍一拍她瘦弱的肩，正欲将他梁皇身份告知，便得元淳整个人似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般萎靡地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啜泣开来。
她哭地声音极小，只肩膀微微抖动。
哪怕是到了此番地步，身为公主，一国的体面，她还是要保的。
过了许久，半天未再有响动。
萧景琰以为她许是哭累了睡将过去，正待将她扶平，便听怀中人闷闷出声，
“南梁内耗严重，大魏遭此重创。我们两国都需要足够的时间来休养生息。若是大梁想免遭大渝荼毒，大魏想不被燕北血洗，最好的办法，便是结盟联手。因而，元淳斗胆相问，梁皇陛下前些年应过的邀，说过的话，可还作数吗？”

四．
远远的马蹄声打乱了元淳的思绪，也打破了她久久不回萧景琰的僵局。
后者闻声握剑，隐蔽于杂草之中，再难辨析。
待马蹄声近，步伐声随。
元淳于隐约夜色中打量——来者，楚乔。
她收回巡视目光，痴痴地盯着面前杂草，只用耳做探，闻听那人脚步声愈来愈近。
见元淳如此，她迟疑片刻，半跪行礼，面上，是一闪而过的不忍与心疼，“臣楚乔，护驾来迟。”
元淳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加重了她眼下的乌青，“哥哥呢。”
“臣，不知。”
“哥哥呢。”
“公主。。。”
“哥哥呢。”
一样的语言，一样的语调；
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任何生气。
楚乔哀叹一声，只作元淳遭此大怆，神志不清，只得将她搀扶起来，恭谨道，“臣这就带公主去寻裕王殿下。”
一路奔波，元淳始终面无表情，直到她听到已断一臂的元嵩于梦中唤出楚乔的名号时，终是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萧景琰一路单人单骑远远跟着，藏于窗外见此一景，纵是战场厮杀多年，也觉心下寒凉无比。
父母亲朋以她一生幸福设局；
心上人于大婚之日弃她不顾；
兄长重伤，梦中唤的，却是她仇人姓名。
而她，不过才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天道无常。
她十数年人生中悉心维护的人，视她如蛇蝎；
而萍水相逢被她奚落的陌生人，偏引她为珍宝。
世事多艰。
重返长安的元淳除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悄悄嘲笑，什么也没有得到。
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幸灾乐祸，忙着落井下石；
忙着生，忙着死。
元淳将自己关在殿内，闭门谢客，不吃不喝，日无梳洗。
那些旧人旧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终流逝于一瞬，再难记起。
她侧卧于榻上，留下了最后一滴泪。
一梦悠长，待到再醒来时，是采薇的急急扣门之声，“公主！梁皇陛下亲自来求娶您了！聘礼好长一溜，此刻该过了安门了。”
元淳信萧景琰必然言出必行之人，只是她想不到，他来得这样快，戏，做的这样真。
千呼万唤始出来。
元淳姗姗来迟之时，萧景琰早已与她那心机深重的父皇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了。
是了，她早该知道，用三年时间将一个烂在心里的国家营为四方平稳，海晏河清的帝王该是何种气象。
世故圆滑，分人而用，远非池中之物。
“淳儿啊，你来得正好。你瞧瞧景琰这聘礼下的。你的嫁妆虽说为父早已备下，可此番来看还得多加些才好，方不失了我大魏气度啊。”
魏帝捋胡子轻笑，只是弦外之音，殿上又有谁人不知——魏帝享乐日久，国库早已空虚，此时又得备足军需，以应燕北来犯，此情此景，又哪里还有闲钱给公主备嫁呢。
“岳皇实在是客气的紧。小婿前来求娶，以元淳公主之尊，合该母仪天下，可我大梁的情况您也知道，只怕牵一发动全身，后宫震动，前朝不稳。因而失礼在先，合该先陪不是。不过，您也大可放心，元淳公主嫁到我大梁去，后宫之中，女子之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小婿绝不会让任何人轻贱了她去。”
这一番话，给足了魏帝面子。
他笑意愈深，看来对这门婚事从头到尾，无有不满意的。
元淳看着她父皇那贪婪的掩饰不住的笑意，突然觉得眼眶一酸，这个曾抱他于膝上的男人，他放佛从不认识。
她以袖掩面，灌下一杯酒去，离席去看那满地红箱。
十里红妆，绝不为过。
真金白银，玉石珠宝；
绫罗绸缎，兵戾甲胄。
江南富庶，尽在其中。
元淳一件件看去，不知萧景琰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措了这般多的东西来。
她到底也是见过好东西的，奇倒是要奇一阵子，可惊，倒未必；
直到她在太极殿正中央的那口箱子前停下。
玄色木箱中，是一件赤色嫁衣，其上凤凰浴火，意在涅槃。
火般颜色，似是夺去了人间一切春光。
她不自觉地抚了上去，又唯恐惊了那神鸟般，倏地收回手去。
“喜欢吗？”萧景琰站在她背后，距离极近，开口相问。
元淳回眸，瞟一眼正拿着方玉璧看地起劲的魏帝，方才低声开口，“做戏而已，你损失这些做什么。”
“唔。。。我以为女子婚嫁，不论身份如何，性格殊异，嫁高降低，多是带着几分欢呼雀跃心思的。”萧景琰不安地向前探一探脑袋，“你们女子家的事儿，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懂。可我总觉得，毕竟一生一次，别人有的，你也该有。”

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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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婚定在七月初七。
七七乞巧，牛郎织女，万里来会。
秋日高爽。
轩窗下，妆台旁，魏贵妃亲自为爱女梳妆。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梳妆谣欢快，可铜镜中的人儿却是面无表情，兀自出神。
魏贵妃见女如此，执玉梳的手一僵，紧跟着就红了眼眶。
站在一旁的元嵩精神虽还有些不济，但到底大喜的日子，他还是强撑着来了；
此刻见母如此，不免悲从中来，可他到底是个男人，掩了悲凄神色，硬扛着扶了魏贵妃，温文劝道，
“母妃，这大喜的日子，您这是做什么？”
听得元嵩所言，魏贵妃忙以袖拭泪，语中到底还带着几分没来得及收回的呜咽，“淳儿，你听母妃说。此去南梁路远，父母兄弟皆不在身边，你可千千万万要保重自己。南梁不比大魏，规矩人情不尽相同。你去了那边，可万不能像往日在母妃身边那般任性了。我虽听说南梁后宫太后与皇后都是好相与的，可体察上意，揣度人心，你还是要多多留神，切勿让人抓了把柄去，明白吗？”
魏贵妃絮絮，诉尽一片为母苦心。
元淳紧紧抓住那火红嫁衣上凤凰的一尾，强迫自己施展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
“母妃放心。淳儿已经长大了，万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任性疯魔，无知痴傻了。”
魏贵妃闻语如此，欣慰一笑。
随后又倍觉心疼，未免元淳见之伤心，她只得含泪转身，顾左右，将手边那顶凤冠缓缓拿起，却只在立时，手间一顿。
“母妃，怎么了？”元淳于镜中看出魏贵妃的些许不自然，开口相问。
“无事。”她嘴角含笑，将那顶凤冠稳稳正正戴在元淳头上，“那日于大殿之上遥遥一望，便觉梁皇非庸常之辈；前些日子你七哥来信，说起与他的几次交锋，几许惺惺相惜，更觉他实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不到，他竟还是个懂得疼人的。这凤冠看来普通无奇，可内里却是用北疆软玉填心儿，比那平常凤冠轻上数倍，冠戴在顶，数月亦不伤脖颈。细节之处见真章。我淳儿啊，捡到宝了。”
元淳拍一拍魏贵妃放在她肩头的手，仔细盯着那嫁衣上精巧的凤，轻轻答道，“是啊。”
母女俩的脉脉温情，默默无言，终是随着送亲使的到来而不得不走向尽头。
魏贵妃嘴角带笑，可不知怎么的，竟是笑意越深，眸中泪星便越多，终是到泪水模糊了视线，再看不清爱女模样，她方才一狠心，将元淳推出殿外，
“淳儿，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
元淳听得动容。
她缓缓下拜，珍而重之地三叩于殿前，以答魏贵妃多年拳拳慈爱；
复三扣元嵩，“哥哥，淳儿此一去，今生恐难再相见。母妃，就拜托你了。”
秋风渐起，元淳听着身后魏贵妃小声啜泣之音慢慢走远，颊边热泪渐凉。
身为一国公主，享万民供养，历后宫倾扎。
许多道理，她听过，却是早该明白。
元淳闭上眼，任由采薇扶她向前，行尸走肉般地走着，手中紧握着的那只凤，却久久未曾松开。

甜甜的

七．
听闻皇后有孕的第二日，元淳早早起了身，大妆去贺。
及至殿前，却见正阳宫殿外四合，大门紧闭。
招侍来问，方才知静太后一早即来，正拉着皇后说些体己话。
元淳闻言，知不好打扰，却也不想回宫等候，便孤身一人斜倚在殿前廊柱之上，侯于殿外，安静看天边浮云，来来去去。
四下寂静，只听得殿内有人悠然叹息。
隔了许久，那人复又开口，元淳无心偷听，可那声音偏在她抬步有意避嫌时撞入耳膜。
她步伐一沉，细细辨来，是静太后正说与柳皇后。
“阿柳，你是个好孩子，哀家心里清楚。我想你也有数，景琰这江山是为何得来的。自决定夺取这大位，他到底背负了多少，我想，在东宫那几年你该看的明明白白。这么些年，那人身死，霓凰远嫁，连小一辈的景睿豫津都是出任的出任，远游的远游。金陵城内，至尊之位，终究只剩了他一个，孤家寡人。我时常看着他冷清眉眼愣怔，这般毫无人气的冷峻帝王，真的是我那个爱说爱笑的儿子吗？自一年前，小淳进宫，她嬉笑怒骂，虽说乖张伶俐了些，可到底是把景琰带的一天天更有人气了起来。当年为了故人，为了忠良，他硬接下这个摊子；如今，也算不负故人所期，万民所盼，还了这大梁江山一个清平盛世；作为一国太后，这话我本不该说，可作为人母，我只希望他今后的日子能不再过的这般清苦，若有幸能享受些普通人意趣，我日夜礼佛，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元淳闻言，怔在原地，丢了呼吸。
风浅吟而过，明明是沁凉舒爽的，可她只觉从头到脚都似被那一阵风烫伤了去，四肢百骸都火辣辣地烧着，直烧到心尖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些微的裙裾摩擦声，似是惊了元淳的魂魄，引得她疾风地逃也去了。
又是一年秋日，天气同她大婚那日一样好。
那是南国少有的爽利气候，可元淳偏觉如坠火炉，头上业已大汗淋漓，脚步却一刻不敢停歇。
她直直冲进芷萝宫正殿，忙闭了殿门，以衾敷面，称病不出。
她躲着自己朦胧的心事，躲着晦暗的世事，也躲着不敢见的萧景琰，如此这般，连躲了六个月。
直到那个冬日，风雪交加，掩城遮地。
金钟二十七响，大丧之音。
那个素有贤明的柳皇后熬过了东宫暗害，挺过了帝王交接，可到底，没逃过那所有妇人都要面对的鬼门关。
元淳收到皇后生产的消息，便从芷萝宫片刻不敢耽误地往正阳宫赶；
然，雪地湿滑，她到底没能送这位宽厚的姐姐最后一程。
正阳宫的灯火，于风雪之中半明半暗。
奴仆满满当当地跪了一殿，呜咽之声飘荡在外殿梁上，说不出的凄惨悲凉。
元淳死死抓住外殿门框，只觉脑中嗡嗡，闹做一片。
她转身背对着正阳宫正殿，迎风而立，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自持。
可她又如何做得到？
内殿之中，榻上所躺，床边所守，是与她素昧平生，却肯给予她燎原温暖的人。
叫她如何做得到。
该来的总会来。
她早已不是当日山洞中只能躲在萧景琰怀中哭泣的小姑娘了。
她是大梁的贵妃，是大魏的公主，是足以撑起两国风骨的女子。
她，只能选择无畏。
迎风擦掉了最后一滴泪，元淳旋身朗步进了内殿。
殿内，有呆坐在榻边的萧景琰，有肤色已趋蜡黄的柳皇后，还有角落里不管奶娘如何哄劝依然大哭不止的四皇子。
见萧景琰一张苍白面皮，一动不动地直直坐在柳皇后旁，满目萧然，那些被元淳硬逼回眼眶的泪水，便欲再次决堤。
她仰一仰头，发了狠地紧紧拽住自己的衣裙；
稳一稳心神，元淳快步而去，蹲坐在萧景琰膝边，紧紧握住了他那只冰凉的手。
感受到手中的温暖，萧景琰僵滞许久的身体才有了一丝丝活气，他缓慢而艰难地低头，一双鹿眼早已布满血丝；盯了许久元淳红到透明的眼眶，萧景琰哽了哽喉头，艰难开口，“小淳，阿柳走了。连阿柳。。。都走了。”
元淳看着萧景琰那张明明未泫，却比痛哭还难看的脸，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抚上了他的脖颈，而后，轻柔地将他的头埋靠在她肩头，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安慰道，“景琰，别怕，我还在。我一直都会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