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他毕业于我们这所学校，1943年在鲁尔区上空阵亡。”
“连续数日都是风平浪静的大海，潜艇的颠簸和轰鸣，头顶上是天空，你们知道吗，这是一片使人头晕的天空，日复一日的日落……”
《猫与鼠》，君特·格拉斯

花一样的孩子看着我，或是我身后的天空。这就是我记忆里那一天的全部。
我无法改变生活糟糕的一面，但我至少可以选择把什么留在记忆里边。

糖果给予的安慰短暂而脆弱。我拼命回忆着那双绿眼睛，试图重温那种甜美的感觉，那场明亮如童话插图的茶会。曾以为永不会忘记的和煦日光，如今却和探照灯的冰冷光线混到了一起，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误把梦境当做了记忆。报纸上，绚丽隐喻和技术名词被搅在一起，试图让我们相信精心设计的苍白礼堂就是崇高。我不愿这样。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应有的模样。

图章叩向白纸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这声宣告时代终结的轻响。此刻，它有如雷鸣。风暴般的动荡结束了，随之终结的还有一代人灰暗的记忆。后续的问题还有很多，但结局不会再有动摇。一面更清白的旗帜将在阳光下飘扬，一个更清白的未来被许诺给每一个在场与不在场的见证者。
“春晓将至，风自东来。”

漫游者踏过群星的沙漠，任凭这些光辉灿烂的沙砾在脚下努力地释放着光与热。她歌唱时间与空间的命运，歌唱星光下的一切相遇和别离。音符落下，浇灌出生命：于是“故事”得以在群星间繁衍生息。它的另一个名字据说是“文明”。

——她不相信世上有驱散一切黑暗寒冷的太阳。于是，她把自己的一切换作微光。从她身边蔓延开来的林地继承了她的信仰，否认太阳的神话，用团结和奉献姑且存活。
——日出时，她已死去多年，林地亦如是。发生于黑暗中的短暂故事，在光明里留不下一点回音。
“……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这甚至不是一个故事。”
“你要做的事注定湮灭，所有挣扎必然徒劳无功。再考虑一下吧。”
“哈，那我可真谢谢你的关心了。”
“你不在乎吗？”
“……如果那林地足够走运，也不是没有可能苟活到日出。你不能否认。”
“可生于长夜、信仰微光的，又怎能抵挡住暴烈的太阳？”
“总会有办法的。你说服不了我。我要追求胜利直到失败。就这么简单。”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的乐观。”
“哈哈，羡慕吧，你学不来的。”
“何出此言？”
“要到我这个地步，那可不能是寻常的傻瓜。”

她禁止旁人直视自己的眼眸。人们议论纷纷，不免在私下里抨击她的高傲。只有那些有权面见她全貌的亲信才知道，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

以胜利之名，少年高擎权杖。他向众人许诺未来一个世代的荣光。

在风雨凄迷之地，她手持牧杖，将爱与希望颂扬。雨水催开玫瑰，风把她的歌声传唱。天空没有放晴，也许永远不会；但她的歌给风雨以爱，于是人们不再苦于那得不到的太阳。

她被指控把群星拉到地上，让神圣堕落入尘土。可她却说，自己只不过是让事情回归本来的面目。
“如果我行为的结果带来的是幻灭，那说明过去的信仰本就是错的。与其问责我，不如以此为基础去建立些新的东西。天地广阔，会变的只有人心。世界怎么会在乎一介凡人提出的小小学说？”
否定的精灵狡黠地笑着，在被告席上无辜地摊开了手。

于是明灯点亮森林，金属镀上峭壁。她于繁花中微笑，飞鸟振翅在身旁。
“身为自然的孩子，自然要善用自然的赠予。人类的造物，如何不能被看作这美景的一部分？”

太阳已经不会再升起。远方，被遗忘已久的灯盏被黑暗压碎，玻璃锋利的边缘让烈焰血流不止。那血在她的眼眸里熠熠生辉。
灯芯拒绝自己燃烧殆尽的宿命。她也拒绝黑暗。如果光不能永恒，她说，那么就让火一直燃烧，直到最后一只眼睛也闭上。就让柴薪生生不息，让目光薪尽火传。
那绝对是疯狂，温暖诱人的危险。灯盏被遗忘已久，久到没有人还记得，玻璃罩子是为了从风中保护火，也是为了从火中保护世界。
在永夜降临的那一日，在遥远地方的尽头，发狂的光从陈旧的灯里破茧而出。

我推开那扇红漆的木门。她正巧在门边，转过身来，满眼真诚的惊讶。灯笼的光把她映得很漂亮。
“你，是你呀。快出去快出去，我还没打扮好呢。”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细雪自灰色的苍穹落下，融化在我的鼻尖。我嗅到陈旧的冰冷气味。于是我推开那扇红漆的木门。又一次、再一次，她永远正巧在那里，脸颊绯红地转过头来，羞赧地嗔怪我来访的突然。
要重来多少次，我才能踏入那扇门中？
我机械地伸出手，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执念困住。无果的劳作，机械的重复，像极了对愚笨的罪人设下的惩罚。
但她在门后。那么，我何必求什么解脱。
“你，是你呀……”
我们所共享的最后一瞬，终将如我所愿地重复直到永劫。

“我已无法成为报春的燕子，我不愿再追逐着暖风漂泊。我要回来，用笔写下雷霆和闪电。蛰伏的生灵要被惊醒，这里早就该迎来真正的春天。”

她压下斗笠，把哀愁藏在芦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