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维塔利的记录】
(我实在无法相信,先知已经离我们而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错失了和她道别的机会,或许早在第一次我因为可悲的自尊而选择不辞而别的时候,结局就早已注定。我主之前给我说,她曾经想要赐予先知永生,先知拒绝了。我内心悲恸,且无法接受,我恳求我主将她们最后关于死亡的谈话告诉我,让我愚钝的内心也能稍得藉慰。)
维:我主,请问先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蕾:去年3月18日下午6时。
维:也就是说,我晚回来了将近一年。
(这个时候我忍不住开始哭泣,我想这是对我主的大不敬,越是拼命地抑制眼泪,就越是止不住它们涌|出眼眶。然而我主只是将脸别开,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维:尊贵的主人,请原谅我的失敬。
蕾:无碍。
维:那么,我主能告知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么?你们交谈了些什么?
蕾:当然可以。
那天中午十六夜咲夜躺在床上,我一如既往地给她送去稀粥,喂她喝下,给她讲述今天我们的人民都来告解了怎样的烦恼,他们又是如何如何地担忧你,整日为你祈福。(我注意到这里我主的称呼发生了变化,我想她已经又回到了那日的场景里)。人们似乎对今日要发生的事都有所感应,他们吃过午饭后便聚集到我的宫殿前。我挥手赶走他们,他们被大风吹散后又固执地回到殿前,连最小的孩子都不哭不闹地被他们的母亲抱着一同守候。
我假装向他们发怒火,瓦列里耶维奇拄着拐杖站起来,你知道他的性格,他在我面前追忆十六夜咲夜对他们的牧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苦苦请求我让人们进去同伟大的智慧的十六夜咲夜说话。
维:我主,您没有恼怒民众的违逆吗?
蕾:你们不过是爱先知远胜自己的性命罢了,我又怎会因此恼怒。面对悲怆的子民,我不得不让他们进到殿内,十六夜咲夜听见外面的喧闹,从里面发出了一声微弱呼唤,只这一声细若蚊吟的声音,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连忙进去问她:“民众都进到殿内来,你是否要出去和他们说话?”十六夜咲夜点头,我便将她和床铺转移到了外殿。
一见到十六夜咲夜,妇人和小孩都忍不住趴在她的床边哭泣,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们将自己编好的花束、切好的瓜果摆在床边,祈祷这些自然的能量能为先知延续生命。男人们沉默地站立在一旁,眼泪无声地流过整个脸颊,有的不停地用衣袖擦拭鼻涕。十六夜咲夜有些恼怒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为我哭丧么?”众人听了赶紧闭紧了嘴,只是悲伤地看着她。
我将她扶起靠在床头,她环顾众人,问道:“维塔利回来了吗?”大家都无言地摇头。
维:我主,这是真的吗,先知她真的这么说了吗?
蕾:千真万确。
维:太好了,至少先知她从未忘记过我,这实在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现在的快乐和悲伤,好像它们就是一对双生子,相死相生,当我找寻到其中一个的时候,我也必然抓到另外一个。
蕾:维塔利,十六夜咲夜听见你现在说的话,一定会为你增长的智慧感到骄傲。继续刚才的话,瓦列里耶维奇早已悲伤得站不住身子,他的儿孙搀扶着他走向咲夜床边,跪在地上。他请求我赐予咲夜生命,这是伟大先知应得的荣耀,但他却不敢去看十六夜咲夜的眼睛,因为他知道那双眼睛里必然饱含对他的失望,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十六夜咲夜说:“瓦列里耶维奇,任何一个追寻智慧的人都必然追寻死亡,你同意这个观点吗?”
瓦列里耶维奇说:“我无法认同您,先知。您这是要我们都去寻死吗?”
十六夜咲夜说:“所以我们不能自杀。因为我们都是神的仆从,如果擅自选择死亡,是对神降临给我们活着的责任的逃避和抛弃。”
瓦列里耶维奇说:“正是这样,大人,您现在的行为和寻死有什么差别呢?”
所有人都被瓦列里耶维奇尖锐忤逆的话惊吓,但没有一个人敢或者是想上前阻止他,虔诚恭顺了一辈子的人在此关头放弃了自己所有的荣耀。
十六夜咲夜却显得怡然平静,她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情:“瓦列里耶维奇,我很高兴你能在我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和我一起探寻知识,你去坐到椅子上。回答我的问题:人通过什么认识世界、获取知识呢?”
瓦列里耶维奇:“我们通过思考。”
十六夜咲夜:“思考来源于何处呢?”
瓦列里耶维奇:“我不知道,是来源于灵魂吗?”
十六夜咲夜:“如果一件事物没有灵魂,那它就无法思考,或者说有具备灵魂但却无法思考的生物存在?”
瓦列里耶维奇:“那样的生物不存在。”
十六夜咲夜:“如果有智障儿出生,我们是认为他的灵魂没有和他的肉体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瓦列里耶维奇:“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十六夜咲夜:“所以我们的思考来源于灵魂,而我们的知识来源于思考,是这样吗?”
瓦列里耶维奇:“是的。”
十六夜咲夜:“很高兴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但我有一个新的疑问,我们的灵魂是否直接导向了思考。毕竟当一个人看到土地里有人劳作的时候,他才会知道他要耕田,进而通过观察气候思考什么时候犁地,什么时候播种,而非一生下来就知道关于耕田的正确知识。”
瓦列里耶维奇:“我想我们必须通过眼的视觉,耳的听觉,身体的触感来体验这个世界,有时候这些感官造成的感觉各不相同,所以我们会有不同的思考。”
十六夜咲夜:“我可以看见你的智慧,瓦列里耶维奇,我也赞同你的看法。既然我们会有不同思考,那我们认为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智慧吗?”
瓦列里耶维奇:“我认为有,全知全能的主掌握的就是绝对的智慧,人只能不断地向他靠近,这也是大人您教给我们的。”
十六夜咲夜:“很高兴你还记得。所以我们虽然通过感官这一中间媒介获得知识,但却由于感官的各种错觉和蒙蔽而导致我们的灵魂无法处理正确的信息,从而获得完全正确的知识,也就是智慧吗?”
瓦列里耶维奇:“我想是的。”
十六夜咲夜:“一个人越能激烈的感觉到快乐或者悲伤,或者其他的感情,他就越坚信自己感觉到的就是真实的,灵魂便会更深刻地被肉体的感觉所束缚,也就越容易受到他感官的蒙蔽?”
瓦列里耶维奇:“是的,这样的人十分容易受魔鬼诱|惑,偏离正确的道路。”
十六夜咲夜:“也就是说如果要获得真正的智慧,就必须尽可能地摒弃感官的干扰,让我们的灵魂去直接体验世事变迁,并全然公义地评判事物,而唯有死亡能让我们的灵魂从肉体当中解放,从而获得真正的智慧。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每一个追求智慧的人,都必然追寻死亡,自然也不会将死亡视作邪恶。所有对死亡的恐惧不过是无知自以为有知、没有智慧却以为自己有智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我们活在世上,正是因为神对我们降临了必须成就的责任,所以当神不召唤我们的时候,我们不能擅自放弃自己的使命,否则将招来神的忿怒。”
瓦列里耶维奇和其他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在仔细思考先知的话,悲伤的氛围被一种对智慧的渴望所代替。
维:所以大家接受了先知的说法吗?
蕾:你呢?
维:我无法确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心中的悲伤减少了。如果说我们的灵魂不可避免的受到感官的影响,我们也应该回避过度的悲伤,这样才能走向获取智慧的道。这也是先知所期望的。
蕾:是的,当时众人的脸上都没了悲怆的表情,或是若有所思,或是困惑不解。众人都知道,人死后会通往天国,或去向地狱,如果是十六夜咲夜的话,她又怎么可能被天国拒之门外,只不过是不舍得她离开,所以执意要将她留下罢了。后来我们又陪着她讨论了很多以前遗留下来的问题,她精神一直很好,思路一如既往的清晰。
维:她走的时候安详吗?
蕾:她很平静,而且身边都是熟悉的子民,没有觉得孤单。她说着说着开始有些乏困,我们都以为是她说得太久精神不济,但十六夜咲夜却说她要走了,让我们拿块白布过来。这时妇人们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十六夜咲夜没有再出声指责她们,反而是鼓励她们,说她们比男人更强大,一再叮嘱妇人要正确地教导孩子,她说人类的前途命运究其根源全在于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当男人们也开始掩面的时候,十六夜咲夜笑他们是一群还没长大的男孩儿,这让男人们觉得羞愧,但却还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流泪。
后来我们感觉到她的四肢从尖端开始变得冰冷僵硬了,双眼平静地直视天花板,等到她的呼吸和脉搏完全停止的时候,我将她的双眼轻轻合拢,将白布铺在她的脸上,但是她突然抓起白布,把人们吓了一大跳。她闭着眼沙哑着说:“把我葬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故乡。”这声音好像是从灵魂里发出来的一样。然后手无力地垂下。我们将白布重新覆盖上去,我将她的身子悬浮起来,将她一直运到我们先前筑好的先知墓,身后的民众无声地紧跟着,都将眼光死死地锁在十六夜咲夜身上。她从空中轻轻落下,睡在棺木里,年轻人们迟迟舍不得将棺材盖上,最后我强行命令他们行动,又在上面铺上泥土。
没有人想去说什么悼|念的话,因为无论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们仿佛感觉得到十六夜咲夜的灵魂从肉体里解放出来,缓缓升上天空,我们唯有用灵魂,和十六夜咲夜作最后的道别。
(话说到这里,我和我主行礼告别,来到了先知墓前。我能感觉到我主必定有很多话不能传达给我,只有先知能够读懂她的所思所想。我主并非神之使者一事,在我进入幻想乡之后就已经了解,但是于我而言,见识了世间的种种恶意,我终于能够明辨是非善恶,原始而野蛮的宗教都显得荒唐可笑。我主身为类似于妖怪的生物,定然不相信神、天国、地狱,但她却放任先知离去,并且这么告诉了我,宣告于民。也许对于我主而言,近乎神性的先知就是她的信仰,若让她强行让先知得到了人不能拥有的永生,正如我在幻想乡里看到的那样,恐怕那就是她的一切希望烟消云散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