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风渐起,寒凉浸透了沈九。
洛冰河。
沈九倚墙蹲下来,整张脸埋在臂弯里,不带感情的念诵这个名字。
——
秋剪罗的脾气自断手之后就越来越狂躁,沈九的境遇随之愈发惨淡起来。
然而沈九却再没有反抗过。
——
秋剪罗这天夜里正在书房里写字,忽然兴起将一旁的沈九叫过来要他念本书。
沈九老老实实循了令。
烛光摇曳映的灯下沈九那张脸忽明忽暗。
十二岁的少年还未长开,敛去满身锋芒之后,印象中那副张牙舞爪惹人嫌恶的刻薄面貌也透出一些可爱可亲的气色来。
——“有樵者,伐木山岗,力倦小憩,遥见一人持衣数袭,沿路弃之。”
秋剪罗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听见沈九开口说过话,连惨叫都鲜有听见。
真是奇怪。
“不省其何故,谛视之,履险阻如坦途,其行甚速,非人可及,貌亦惨淡不似人,疑为妖魅,登高树瞰之,人已不见。”
沈九神色平静,眼睑半垂,执起书卷的手匀称修长,唇瓣启合间入耳是清晰明了的字句。
秋剪罗觉出一些怪异来。
沈九在他面前从来只会颤抖着在他背后用恨恨的目光看着他,哪曾平静过。
沈九这副模样,倒好像是真的放下了一样。
但是怎么可能?
沈九那个狗 东 西记打不记吃,看起来多乖巧多听话,背地里就有多不甘心多不情愿,就有多恨。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秋剪罗隐隐有些暴躁。
“沈九,你过来!”
他道。
——
沈九便放下书卷,垂首走向秋剪罗。
秋剪罗抬眼懒洋洋看了沈九一眼。
“沈九,我问你,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秋少爷眼中戾气横生,看起来异常可怕,纵使沈九曾经死在洛冰河手上也不经打了个寒噤,思绪却意外的清晰。
这句话讲出来,或许会激怒秋剪罗。
但沈九明白,他再讲不出其他。
秋剪罗曾经让他刻骨铭心的恨过,厌恶过。
那不是他第一次恨一个人,却是他为数不多又恨又怕视之如灾劫的人。
也是唯一可以在他心中同洛冰河抗衡的人。
但那是曾经。
秋剪罗之于他沈清秋,除了满腔厌恶,早已经剩不下什么。
只不过是个叫他轻蔑的刍狗。
——“沈九,我叫你说话!”
秋剪罗吼道。
沈清秋抬起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莫名笑出了声,换来秋剪罗怒目而视。
秋剪罗究竟算什么?
他竟然问的出来。
他竟然敢问。
呵。
沈九心头涌动着一点微薄的恶意
反正也等不来岳七,他又为何要随了秋剪罗的愿。
秋剪罗看见沈九脸上从未见过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少爷之于沈九,什么都不是。”
沈九道。
纵是洛冰河之于他,只要恨到极致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秋剪罗嘴角抽动了两下,握着笔的手逐渐收紧。
沈九预感似乎即将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对面的秋剪罗缓缓起身,向沈九走去,房内的气息凝滞到了极点——
秋剪罗笑了出来。
沈九无端的生出了足以将他整个吞没的恐惧,他甚至想要逃跑。
“沈九,我对你哪里不好?”
——
秋剪罗挑起他的下颚,脸凑的愈发近,沈九后退两步,差点将灯盏碰落在地上。
“本少爷教你养你的恩泽你这辈子都还不清。你如今吃穿不愁,人模狗样还不都是拜本少爷所赐?”
他说出的真的是相当由衷的肺腑之言。
沈九愈发感到可笑。
“沈九,你可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秋少爷揪着他的头发向下拽,要教他看清楚自己的脸。
“什么都不是?”
——秋剪罗笑着问道。
沈九被他揪着往桌上狠狠砸去,额角见了血,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下,滑落在桌上,又被他揪起来。
真是痛得很。
沈九想到。
秋少爷继而问道——
“我之于你,什么都不是?”
“沈九,我对你来讲什么都不是?”
“我劝你如实回答。”
——
沈九却只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秋剪罗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了。
“好得很!我告诉你,沈九,你自找的。”
他举起桌上的砚台——
“哥哥哥哥!你房间外的人好烦!全都不让我进来,所以我就自己进来啦!”
清脆的少女音出现的有些突兀。
秋海棠来了。
她还未能看清房内的全景,却已经愣怔在原地。
沈九满面血迹,倒在地上更添尘垢。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必定是难看的不堪入目。
——
“哥……哥哥?”
“……小九?”
她愣愣道。
直至半晌过后她才敢伸出手去推沈九,探他鼻息。
“……小九?”
秋剪罗挡在她身前,平静的不似常人。
“别碰他,海棠,太脏了。”
可是他手上沾血的砚台还未放下,秋海棠莫名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寒自她周身袭来。
“……哥哥?”
“是你杀了小九吗?”
她问到。
“太晚了,海棠。”
秋剪罗俯视着蹲在地上的秋海棠。
“你要睡的早些,才会长高。”
——
秋海棠关上房门,瘫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她刚刚看见沈九睁开眼睛看着她站起来,也许还一直看着她走出去,直到连背影也看不见。
她自看见沈九起就喜欢他的眼睛,因为里面有光,但那双眼睛出现在一张满布血迹的脸上,只能显得无比违和。
她想起那个带血的砚台,继而想起秋剪罗,又想起她隐约听见的那句“拖出去扔了便可”。
她想起瑟缩倚在墙角的沈九。
看起来害怕极了,又寒冻难忍的样子。
“小九……对不起……”
——
沈九隐约听见一句“小九”。
是岳清源的声音。
总还不算太差。
他想到。
——
茕茕天暮雨,踽踽夜明清。
一个温眉善目的少年是于夜间来到此处。
这城镇晚间寒凉,街市冷清,街上人影稀稀落落屈指可数,秋府此时差不多也已经熄灯。
岳七是翻墙进的秋府,刚落地便听得几个仆役小厮鬼鬼祟祟念叨什么“晦气”“下葬”之类,以为是死了什么人,便暗暗道句节哀回身欲走。
——“你说这沈九吧,倒是真倒霉。”
“可不是嘛,一下子就没了。”
“刚刚我就扒在那个窗户框上看着,少爷那一下子咋砸的是真猛!骨头都给他砸碎了,看看他这血肉模糊的。这沈九也是真厉害,那一下子竟然没把他浆子砸出来!”
“少爷那个砚台,我还偷偷掂量过,可重了!别说狠狠给他砸下去,哪怕不小心掉下来砸到脚也够人喝几壶……”
——
岳清源愣怔片刻,上前拦住两个人。
两个小厮打了个寒战。
“你你你是人是鬼!?”
“别……别过来!走开!”
岳七上前几步。
“沈九在哪里。”
眉目温和的少年蹙眉问道。
小厮惨叫着护住头。
——“就在城外墙根边上随便扔了!小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饶了我吧……”
小厮吓得涕泗横流,甚至不曾注意岳七已经御剑而起,消失在星子密布的天幕中。
城外一卷草席裹着一个单只露出一张脸的人。
——
岳七将沈九扶起来,却探到了极微弱的鼻息。
他是那温眉善目的乞儿,亦是那和煦如阳的仙长。
他却不敢再有过大的动作,只是同尚未醒转的沈九额头相抵,探脉的手将灵流缓缓渡进沈九体内,企图回转他的伤势。
——“小九,这次七哥回来了。”
岳清源的声音极轻极缓,柔和且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