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尚之人尝说朱门内的狗肉生有恶臭。殊不知,倘使门外贱骨侥幸不死,倘使贵气逼人侥幸进到门中,哪怕肉有剧毒,照样饿虎扑食。
其实,这是曲解。
但瞎子就爱这般讲。
以至他洋洋自得中向男人抒发自己初踏朱门的感慨时,男人暂止介绍新晋起灵少爷,轻蹙英眉转瞥瞎子。
“你这样讲,要我如何向大家介绍你?”
“您怎么说都成,瞎子我完全没有异议。”
“那,你想要什么身份?”
“看现在这架势,小少爷身边缺个下人吧?古时大户人家不都这样?”瞎子挠挠脑门,笑得格外憨厚。“就兴给小少爷找个侍童暖脚之流。”
“你想做起灵的侍童?”男人生了兴趣。
“不,您太高看小的了。瞎子我啊,充其量不过是您的一条狗,这点自知之明,还有。”
“也是。”男人做恍然大悟状。“如此倒可以把你送给起灵。有个猫猫狗狗陪在身侧,做主子的也不会太过无聊。起灵,你意下如何?”
起灵少爷只以沉默相对,面无波澜。
“啊,少爷这是不喜欢瞎子这条狗呢。”瞎子嬉皮又笑脸。“可惜了,瞎子也认主,这辈子就只想做将军您的狗。”
始终在旁微笑观摩的少年齐羽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瞎子,眉眼弯弯。
“真是一条多嘴饶舌的狗。”男人失笑,转而对一众下人挥挥手。“好了,自今日起,你们要用心服侍起灵少爷。至于我的这条狗,小羽,暂时由你驯养。”
“是,先生。”齐羽规规矩矩地答。
由此,朱门内终挂了曲牌唱了新戏。
咿咿呀呀。
说也怪,自那日起将军便不见影踪,似是他的存在只为领少爷与狗入朱门。
瞎子却是满意。
毕竟,乐不思蜀那般事,总该教人先身心舒畅才好。
尔后,许是为坐实起灵少爷的新鲜身份,世间珍奇源源不断送进朱门,华至奢靡。又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借起灵少爷的光,沦落为狗的瞎子也真正体验了把久违的糜烂生活。
当然,少爷与狗终究还是不能混为一谈。
因此,当瞎子挑剔着龙虾盅里的龙虾不够润泽时,年纪稍显稚嫩的下人不轻不重哼出了声。
“狗也配挑食?”
瞎子只是眯眯笑,一并和和气气送下人出了房。说也巧,恰被门外经过的齐羽将个始末一丝不落看了去,后脚进房便生笑。
“被个下人顶撞看低了,你不气?”
“狗咬你一口,你还要咬回去?”瞎子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品尝那道龙虾盅。“我又不是脑壳坏掉。”
“我可还清楚记得谁谁日前口口声声说道要做先生的狗。”齐羽笑意不减。“这才几日功夫便忘个一干二净?”
“你也说了,是要做。”勉为其难地抬头赏给齐羽半边脸,瞎子似笑非笑。“盖棺定论前,我不咬狗。”
齐羽倒是听得意外了些。
“瞎子,你真是个奇怪又有趣的家伙。”
滋溜一口汤。
“谢谢。”
“我似乎有些喜欢上你了啊。”齐羽半是感慨半是笑。“云里雾里的,让人摸不出个虚实。”
“喜欢上多少了?”
“大约两分。”
“两分啊,有点少。”瞎子啧嘴,唇上一圈油光熠熠生辉。“不过,勉强够了。”
“够什么了?”
“够我假威。”
齐羽吃愣,反应过来后轻松笑。
“瞎子,你很有教养,这些天我从没听过你骂一句脏话,这很令人开心。毕竟我也不希望先生带回来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瞎子慢吞吞地喝光最后一口汤,徒留光秃秃的龙虾在碗底自怨自艾。
“可是……”
“可是,笑里藏刀,还喜欢做些借刀杀人的恨事,十足伪君子。”齐羽摇摇头,颇有几分遗憾之意。“我倒是比较喜欢真小人。”
“你又说错了。”瞎子郑重其事地跟着摇头。“为了做一条合格的狗,我彻底忘记自己是个人。所以,我既不是伪君子,也做不成真小人。”
“可你也说过,自己要做一条狗。是要做,不是已经成为。换你告诉我,现在的你是什么?”
“原竟是个***?”瞎子很是遗憾地起了身。“自然什么都不是。”
说完,擦着齐羽的身便往门外走。
“瞎子。”
瞎子顿住脚,煞有介事地掏了把耳朵。
“劳烦齐小总管一次说完。”
“先生三天后回来。”
“所以?”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当瞎子多番努力却不能将胸前口袋中的打火机取出时,张起灵的呢喃飘然而至。
祝你好运。
瞎子听得好笑,却无从确认幻听与否。努力抬眼凝视咫尺处愈发模糊的脸,逐渐清晰的却只有自己钝重的心跳。
砰…咚…砰…咚…
瞎子垂眼,脖颈亦尖叫着放弃。本是清晰的心跳忽儿消弭,胸口处多出的那道暗光倒开始展露轮廓。
那是一柄泛着哑光的乌金刀,因为太过没入胸膛,哑光似被暗红吞噬殆尽。
片刻,亦或许久之后,瞎子垂头看刀慢慢自胸间撤出,皮肉撕离的声响竟尖锐至斯。尔后,有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皮囊倾倒,痛感铺天盖地。
死亡竟如世纪般漫长,太过煎熬。
殊不知,一切尽是瞎子的错觉,一切,不过是转瞬。
张起灵一刀穿透萨哈尔察·殊兰的胸口,呢喃着祝你好运,然后抽刀离去。
瞎子倒地,胸口微弱起伏,唇角笑意惨淡,唯有微眯双眸,流光渐逝。
风声之后,爆炸旋起,三十里铺灰飞烟灭。
因由起于此,定局终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