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6
后来,瞎子拿着自己需要的东西离开了扶梯旁,徒留个浸润在昏暗中的哑巴,挺立如松。
“放松点,不要紧张。不是说顾客是上帝?该紧张的是我这迎来送往的买卖人才对。”
“谢谢掌柜的。”
“瞎子。”
“什么?”
“我的名字,瞎子。瞧见脸上这墨镜了没?名如其人。”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目盲,真对不起。”
“不是真的瞎了,不过也相去不远。”
“啊,这……”
“不说这些,来,尝尝我这酒。”
“嗯,谢谢。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哈,够烈吧?一口下去,冰天雪地也敢光膀子跑了。”
“咳,是够…咳咳,够烈的。”
“所以才要慢点喝。反正时间还早,不着急。”
“嗯。”
自此,声音顿绝。
知道自个儿正在做一种名唤偷听的不良行径,哑巴却找不到一丝可以离开或者下楼的欲望。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空洞地注视着半室昏黑。
值得庆幸,楼下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个,瞎…瞎子先生。”
“瞎子。”
“啊,您可以叫我阿槐。”
“很有个性的名字。”
“呵,名字都带个鬼字了,不见鬼才真的有鬼。”
“见鬼?”
“您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愿闻其详。”
大约想起些难过事痛苦事悔恨事,阿槐无意识拉了把衣领,整个人愈发缩成了一团。
“我们家祖上几代都是风水先生,名气最大时是我太老爷爷,据说被当时的皇帝钦点了定穴皇陵。名望财物赚个满钵,代价是太老爷爷被当了人桩封了穴眼。那之后,我们这一族就遭了灾,人丁凋零不说,还一个两个的横死枉死。到太爷爷那一辈,族里几个长老怕连累子孙,便彻底金盆洗手,连带烧净家里所有的阴阳书。可惜,厄运却没随着一道烧成灰。后面几代,族人死的死疯的疯,没一个好下场。”
“听着就像一场惨剧。”瞎子听得唏嘘。“之后如何?”
“我是遗腹子。”阿槐苦笑。“我妈怕我养不活,给我取个槐字,想着权当个鬼孩子养,磕磕绊绊地活,总强过让我们这一家绝后。”
“嗯,老太太很聪明。”瞎子拍手做称赞状。“看来成效不错。”
“我不知道。”
许是酒精起了作用,阿槐的脸上泛了潮红,眼神也有些发直。
“但,我这半辈子,很痛苦。”
“痛苦?”
“我在很小的时候,或许是自娘胎里出来就带了癔症。”阿槐摇摇头,面上明显有痛苦浮现。“小时记不太清,年纪大些后,发生的一些事就记在心里了。”
“比如?”
“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发病。发起病来,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完全没有印象。最离谱一次,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离家两百多公里的临市郊区,鞋子磨烂,脚趾甲断掉四片,右脚还扎进根锈钉,脚背都扎烂了。”
顿了顿,阿槐惨惨一笑。
“我居然完全没觉得痛,就带着那根钉子走了整夜。”
“听着倒是像夜游更多一些。”瞎子皱眉。“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看过。找了很多医生,大家都说那是梦游,随意开了些安神的药,然后嘱咐我以后记得睡前锁好门窗。”阿槐咧咧嘴,小声笑出来。“他们嘱咐我要锁好门窗。”
笑着笑着,眼泪渗出来。
“哈哈,他们嘱咐我要锁好门窗。”
适度的沉默过后,瞎子重新帮阿槐满了杯。
“那么,你呢?你是如何应对这个问题的?”
“我乖乖吃药,锁紧门窗,甚至把自己锁在床上。”阿槐垂眼,略带狼狈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堪。“妈已经为**碎了心,不能再让她因为我而躲在暗处哭下去。”
“你是个好孩子。”瞎子说得异常诚恳。“你要知道,上天不会太偏心。”
“我只知道,老天对我们太残忍。”
阿槐幽幽抬眼,苦笑慢慢被狞笑覆盖开来。
“我的病,越来越重。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仅仅是夜里,白日也会突然没了意识,然后出现在古怪的地方做些古怪事。最后一次,我闯进一户寡居的女人家,她的丈夫刚刚过世,我却要掐死她。如果不是因为大门敞开,下班回家的邻居也不会看到那一幕,最终结果必然是我掐死那个女人,自己一命偿命。哈,感谢老天,我被拦下了,却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很抱歉听到你这样说。”
“我被关了两年。不停检查,吞药,并且不能安心入睡。”阿槐指指自个儿惨不忍睹的眼袋,自嘲难抑。“这些,就是我精神病院里赢来的勋章。但至少让我学到一件事,只要我保持清醒,就不会犯病。”
听到这,瞎子默默坐正身,口吻不觉跟着严肃了几分。
“阿槐,你最后一次真正入睡,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阿槐耸肩。“这些年,我只在坚持不下去时眯一会,只一会,很快就醒过来。时间久了,居然也慢慢适应了。”
“没有再犯过,那种,癔症?”
“没有。”阿槐轻叹。“所以,一年前,他们终于同意放我出院。我很开心,出院前一晚就急着打电话回家告诉妈这个好消息,但是没有人接。那,瞎子,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接吗?”
瞎子以浅笑回应。
“为什么?”
“妈死掉了。花瓶打碎在地,桌角缺掉小块漆,妈躺在桌旁地上,眼睛死瞪着五步开外处斗柜上的电话。法医说,应该是夜里急着起身接电话,摸黑踢到了桌腿,摔倒时撞到桌角。如果我没有打电话,妈会安安稳稳睡在床上,直到我回家。”
“阿槐。”
瞎子沉声,交叠的指不着痕迹动了动。
“你要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只知道,如果我没有打电话,妈就不会死。不,如果我没有得病,没有关进精神病院,妈就不会出事。不,如果我从来就没来到这个世上,妈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开心地生活,安详终老。”
听得瞎子莫名心紧。
“你做了什么。”
“开了燃气阀,吞掉一瓶药,割开腕子。”
幽幽伸了腕子过来,阿槐的笑如同腕上暗痕,支离破碎。
“老天又跟我开了次玩笑。恰巧街道干事来送妈的死亡证明,然后撞见了准备上西天的我。医院里睡了三天后,我又安安稳稳回到了家中。想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人却没命活,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之后这一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总有彻底死绝的时候。可是妈冥冥中似乎还在守着我,当我最后一次准备自杀时,有邮差送来大堆的信件,全部是妈的亲笔信。原来,在我住院的那三年里,妈每周都会写封信给我,却被院方以精神自控能力尚且不足为由克扣下来,直到我出院后,才有勤工偶然发现了,然后照着信封上的地址重新寄回来。看着妈的那些信,我突然就有了活下去的念头,为了妈也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我开始出门,认识新朋友,甚至还有了份工作。”
“那很好。”瞎子鼓励一笑。“阿槐,你做得很对。”
“可是,我的噩梦又开始了。”
“癔症?”
“不是癔症。”阿槐茫然着摇头,脸上狰狞也好,凄惨也罢,浮了多时的笑悄然消退,迷茫却开始蠢蠢欲动。“第一次自杀未遂后,我的癔症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之后却开始看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指?”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或许说看到奇怪的人更恰当些。”
言及此,阿槐蓦地端了桌上杯来仰头灌下,虽不再猛咳,眼角却又险险逼出两滴泪。
“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疯了。”
“不要着急,慢慢讲,细细说。”瞎子微微笑。“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阿槐嗯一声,稍稍定神后无意识攥紧了衣领,视线却飘去了远处。
“最先是察觉身边的人,大家的脸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雾,再也看不清他们的五官。我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也去买过大堆眼药来用,却没有什么改变。直到某个清晨,我突然又能看到搭班同事的五官。虽然还不太清楚,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只看得到一团灰蒙蒙的雾。可等其他同事来之后,我却发觉其他人还是老样子。更奇特的是,从那之后,每过一天,搭班同事的五官就更清楚一些,而其他人照旧。我不敢声张,也没告诉同事,只是每天悄悄看他,还被他误认我有什么不良企图。就这样,一直到第七天,同事脸上的雾彻底消失。”
“后来发生了什么?”
“第七天晚上,他死了。”阿槐蓦地转回脸来对上瞎子,瞳孔瞬间扩张。“被一辆闯灯的卡车当场碾死。”
“那很可惜。”瞎子摇头。“节哀。”
“我知道自己又出了问题,可是没人能告诉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敢出门,夜里愈发不能睡,到最后,甚至一点光亮都能让我崩溃。就这样在家里藏了十多天,老板打来电话,说如果我再继续旷工下去,他会辞退我。你知道的,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不能丢。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出门。”
“那种重新看清某个人五官的事,再度发生了?”
阿槐咬着唇,僵硬着点了点头。
“这次,是小区的保安。不像我同事那样,他的脸是彻底清晰地露出来。我忐忑了整日,晚上回家时还特意绕去警卫室看他,当时人很好,也跟我聊了几句。我以为他会没事,结果隔日大清早便看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殡仪车。保安也死掉了,据说是脑溢血,倒下去后就没再起来。”
“这种事,谁也想不到,阿槐,你不要太自责。”
“那天,我没去上班,而是疯了样跑到街上,去看每个过往行人的脸。来来往往那么多的人,有雾气弥漫的,也有雾气渐消的,更不缺完全露出五官的。我甚至看到一个小孩子,被妈妈牵着手走过我身边,他还抬头看了我一眼,笑得眉眼弯弯。天,他只是个孩子!”
“那个孩子,也死掉了吗?”
“我怕他会死,便偷偷跟在他们母子身后,跟了整日,到了夜里也守在他们家楼下,结果被小区保安赶出了小区。第二天,我放心不下,重新回去时,在小区门口就碰到了一群晨练的老人,他们叽叽喳喳的,正是那个孩子。”
这一次,阿槐定定望着瞎子,脸上悲伤弥漫。
“他只是个孩子,还有大把的时光才对。却因为一块小小的花生饼干引发过敏反应,送医的途中就没了呼吸。你说,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要夺走一条小生命?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
“信佛之人常讲因果轮回,或许那个孩子已经完成了他在这个世界的使命。你要相信,他会去往更好的地方。”
“那我呢?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见证旁人的死期?”
“所以,这便是你来找我的原因?”瞎子挑眉。“希望我帮你解除这个困扰?”
“他们说,你是清道夫,可以帮大家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个说法可不太准确。”瞎子失笑。“我也不是神,并不能搞定一切事。”
一瞬间,瞎子很确定自己瞧见阿槐的脸在慢慢枯萎。
“除了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找谁。”阿槐喃喃。“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却无能为力,熟悉的人又变成陌生人一般分辨不出,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先不说我能不能帮你办到,阿槐,你告诉我,现在看着我的脸,你瞧见的是清晰的五官,还是雾?”
闻言,阿槐愣愣抬眼看了来,脑袋也无意识地歪向一侧。
“看到了,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