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岱庙出，又赴曲阜谒孔圣，从皇仪院学来的满腹论语，于三躬里俱默诵一遍，以示尊崇。转身，面朝山色清河，油然生出几分贤气，那本不属于我。随后又是车马劳碌，一路见山是山，值见水时，尤为雀跃。）
（书卷里形容泉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未至盛夏，只见满城翠柳，映得碧水潺潺，船行处尽是喟赞。）
（转水路后因生母不在侧，被分至懿妃舫中，起初有些束手束脚，三两句逗笑了人后，也敢喘大气、唱大声来）
懿娘娘，您会凫水么？

【泺水北为大明湖，一路行船而下，恰逢晴霁光景，四方风流袭来，一刹不知岁时。我挑起船帘向外头眺望去，但见碧波树色交相辉映，又有闹市百姓匆匆来回，这一派街巷景致，叫我从紫禁城的威严富贵中短暂的跳脱出来，也成了这一众苍生间，微渺的一员。】
【舜阳是令妃幺女，因令妃未曾伴驾，随分往我这处。我与博尔君双殊之间，曾有些旧怨，但如今她二人也都算得安分，便也无心再去计较。且我膝下无女，见她这秀致模样，倒也有些喜欢。】
【聆她一问，不禁笑道。】我生在永平，打小又拘于闺阁，哪儿会这个。

（我问时，沿岸正有青年赤膊入水，紧慢捂了眼，指缝里漏出几缕光，又是小心，又是好奇，扭头便往人怀里钻去）那您怕水么？我有些怕的，可我又觉着凫水有趣极了。
（起初见她，是有些惧怕的，倒也不是因其厉色，然则她生的眉温目顺，全然不以皇贵妃自持，大抵是天性里有些畏生，又实在无亲长在侧，一来二去的，反倒近了。闻见后边一句，又问）
懿娘娘，女子生来就该拘于闺阁中么？

【她问我是否怕水，这确是个很难以回答的问题。因我打小长在高门院落中，及长又入禁城，实在没有多少机会试探水性。最近的一次，约莫要追溯到白洋淀时，我见水围之处，鱼鸟飞走，看似很叫人快活。】我没能体会过其中意趣，委实说不上来，当真要讲起，应也曾有过向往吧。
【她近前些，偎进怀中，索性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发梢，再聆后问，却道。】寻常女子，自然如此，但你不同——
【稍侧了脸，看进她的一双眼里。】你是大清国的公主，是最尊贵的天之骄子。你的内心，应比她们更宏大些。【隔着水天眺向远处，或有山峦盘旋，江河载物。】但凡疆土所及，都应是你当去见的。

小时候我常听阿嬷说江南的乌篷船，和咱们这个大船不同，小船吃水吃的深，坐在船里头，就跟直接坐在水上一般，一定很好玩！（略一撇嘴，探出头去）不过阿嬷也说了，江南的水是窄而浅的，您瞧这湖面，翠生生地绵延至山的那头，根本望不见尽头的——
（一回首，长辈的眸是沉静而深邃的，愣怔一番，到底算不得亲昵，是我问得奇怪了些，将薄唇一抿，就当此间翻篇儿了，小声作了结）我也是向往的。
（人人都道我发顶偏软，见上必得挼一挼，额上一暖，只见她单臂支颐，指尖悬在发梢里，柔柔道出旁人从不曾提及的话，似有祈盼般，忖了忖才答）
大清除了青山与绿湖，还有雪原与远海，因着这个身份，我兴许比普通女子知道的要多一些，可也受限于此——若是没有阿玛的恩准，今日我连和懿娘娘说上这样一番话的机会也没有

【什么是江南呢。】
【我曾想象过，或有船娘载歌，乘兴而去，与水天连成一色。或有青石砖瓦，在春分与惊蛰的交叠处，记录下仓惶的脚步。但这些，终究也只能是我的想象，我未曾去过，且这一世恐也无缘得见。】
【她说的不错，觉罗氏的尊贵在给予她荣华的同时，当然也注定了她所背负的责任。可她与克兴额又不同，她不必经历朝堂杀伐的明刀暗箭，到底仍是幸运些，不免冲她一笑。】这一点儿礼教规矩，又何曾能框束的住你们呢？
【更何况，她的母族，是堂堂钟鸣鼎食的博尔君。】紫禁城不过方寸大的地方，虽精致玲珑，汇聚世间鼎盛，但我见惯了这里的一树一瓦，似是每一岁都相类，着实太过无趣了。

（船队浩浩汤汤，推开一圈又一圈深而远的涟漪，像碾出岁月的痕迹般，耀武扬威地宣示天子仪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直到船行湖心，才离了岸上围观远眺的人群与喧闹，于是闲话也显得一本正经起来，直了背，两手绞在一处）
还不光是礼教规矩，子女之外，更是君臣。
（国法、宫规与孝礼，任何一座足以压垮我尚不宽厚的脊背，且观阿姐阿英之婚嫁，无不诗书簪缨，觉罗与博尔君，兴许会是我一生之重，穿颈而环住她的肩，轻靠去，以额相抵）懿娘娘，这话我谁都没说过，您可得替我保密，我呀——
我想去洋流的另一端，看看神秘的大不列颠！

【是呀，君臣，独独是这两个字，好似就可以把所有的情感都抛却了。倒也难怪，古往今来，哪个天家不是如此。但与市井间的流离失所、饥餐露宿相较起来，又实在有几分何不食肉糜的滋味儿。】
【想来也是冷暖自知。】
【我听她提起大不列颠，这是一个我虽曾从洋教士口中有所耳闻，却又半点儿都不识的地方。我听说，要坐上几天几夜的渡船，兼星月作陪，才能到达这些我们都不曾去过的国度，那里的人也和我们大不相同，他们有着叫人惊异的异域相貌，只消一眼就能区分开来。】
【我们见过西洋钟，看过西洋镜，却难以窥见那方地界的片刻风情。】哦？那儿有什么。

（咬重的“君臣”二字，正巧颔首遥向镌有“绍贞”的锦麾，当敬大于爱，其实就已弱化了所谓父母命，其实从来如鱼饮水，无论贫富贵贱皆如是。）
（春阳从薄云里穿出，未打帘的舱内有一瞬沉寂，她不曾回我，只是依言轻点了首，即是默许了，散了一室的细碎的光，还有些洒在鳞波上，看着竟有些犯困了。）
（抵掌长长呵出一口热气，又伸指揉了揉眼，描绘着所闻未所见的未知彼岸）
唔，当然有头发蜷曲、说着一口奇怪话的大鼻子洋人，应该也有园子里那些稀奇的玩意儿，我更听说，他们有一种踩着轮子吹着喇叭穿山而过的车厢，不用坐长长的马车就能从不列颠这头到那头，我可最讨厌坐马车了……

【我在她这一番絮絮叨叨的畅想之中，也将思绪拉向了极遥远处。那儿有旧时薛府的一盏灯，在无月的夜空下晃晃悠悠的，将街边的人影映出怪异的映象。而我坐在闺阁窗前，一如此时的她一样，对于紫禁城有着不切实际又空泛无端的猜测。】
【可惜的是，它们之中，却并无万分其一是正确的。】
【我们在船渡的摇曳中越过大明湖，近前是济南府瑰丽的景致。渐有星辉落下来，船上的歌声远去，她小小的脑袋搁在我的半侧肩上，似是进入了沉眠的梦中。】
【我想，或许在那儿果真有一个关于大不列颠的故事，在与她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