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进港了，悠长的汽笛声遮住了码头上的人声喧嚣。氤氲的蒸汽当头罩下，隔着鳞次栉比的桅杆和船帆，沈希孟头一次打量起了眼前这个老旧繁盛的香港。】
【几个月前，顾家远在新加坡的生意出了点问题，那边的监理承担不来，打越洋电话非得请顾长沣亲自走一趟不可。这样的行程一来一回，坐轮船就得小半年的时间，沈希孟怎么肯放他一个人走？宁可把手头上的事情都推掉，也执意要同行。小月儿扔在家里给顾长海他俩也是不放心的，索性连同保姆都一并带着了。】
【等生意上的事情处理完，他们返程时需到香港转一班轮船。这时，冯静林不知从哪儿得到了风声，一个电话打过来，非留他们在香港逗留几天。二人商议，反正回程也没什么要紧事了，再者小月儿年幼，不适合跟着长途奔波，歇几天也好。就这么着，他们在香港下了船。】
【算起来，自从沈顾移居法国，已有好几年不曾回过故土，往来办事，不得已的时候才在香港停顿一二，内地他俩都不怎么愿意踏足。幸好从前那些故旧如今大多也都在香港，尤其是冯静林，来到后香港生意风生水起，声望势力比从前还大，曹秉昆和霍仲也同他沆瀣一气，黑白两道几乎要被他们只手遮天，被沈希孟笑称都是蛇鼠一窝。】
【沈顾一下船，就被冯静林接到了下榻的饭店，安顿一番之后，叫他俩先休息，晚上在冯静林的翡翠楼设宴接风。冯静林说除了几位老朋友，还有些香港当地的名流，是冲着顾长沣来的。然后大概是怕顾长沣不乐意，又补了两句】都是好朋友，不用拘泥，他们对顾氏慕名已久，顾先生就当赏我个面子吧。
【沈希孟笑道】你下次再这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拿我们家人装点门面，我可要跟你收出场费了。
【到了晚间，冯静林派车把他俩接到翡翠楼，小月儿自己不肯跟保姆待在一起，沈希孟对她宠惯得很，不嫌费事的带着一起来了。下了车，被引进一座灯火辉煌的楼厦里，眼前装潢瑰丽耀目，沈希孟同顾长沣感叹】他这些年赚了多少不义之财，这地方可比当年的春和饭店气派多了。你还记得春和饭店吗？

【顾长沣一向不大耐烦在外应酬，在法国时交往的朋友也大多都是金融圈里的，国外没有国内这样复杂的人情世故，偶尔聚一个午餐会，算是大家还联系罢了。为数不多的回国，不跟大家打招呼，也是因为这个。】
【这次答应出席，其实是考虑到希孟，说到底，冯静林那些人跟自己交情不深，几次出生入死也是因为希孟。不说希孟平常就爱热闹，单是这层关系，他就一定要出面应酬。何况顾长沣如今在小月儿面前要摆出一副严父面孔，孩子就跟希孟格外亲些，一瞧希孟出来，说什么都要跟着，顾长沣只好陪着一起来】
【顾长沣习惯自己开车，到了地方将车子停好，沈希孟已经抱着死活赖在他脖子上不肯下来的小月儿在门口等，顾长沣主动接过希孟的外套，交给门口的侍者。听到春和饭店的名字，转过来对着希孟一笑】嗯，记得你把我从春和饭店接走，长海说那天你很像个土匪。
【说着，抬头仔细看了一眼翡翠楼，比春和饭店自然是气派了不少，只是循着粤地的传统建的金碧辉煌。反而没有当初石城的清雅，于是微微皱眉】我更喜欢春和饭店。【他习惯了言简意赅，自是明白希孟听得懂】

是吗？【沈希孟眯眼回想了一下，他已经不大记得当年自己都做了哪些些“土匪”事迹了。提起当年，唯一鲜明的只有顾长沣那番炽烈的酒后剖白，是他明亮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样子，一过经年，曾经的悲欢情仇都慢慢褪了色，却只有他，一言一笑都叫沈希孟刻骨铭心。】
【沈希孟搂着小月儿，跟顾长沣并肩往里走】不会叫你多呆，我跟几个老朋友聊一会儿，咱们就走。老冯的那些应酬，你不耐烦就不用理会。
【俩人说着话，已被侍者引到了一个包厢门口。门一开，偌大的包厢里，摆了两大桌席面，冯静林、曹秉昆、霍仲都在，居然还见到了孙尚东。这位孙少东家身边出入少不了佳人相伴，今日带来的一个窈窕女子，沈希孟看着有点眼熟，第一眼没在意，第二眼才猛然想起来，那居然是孟玉良。见她跟在孙尚东左右，俨然一副孙夫人的派头，沈希孟很是稀奇。孙尚东三言两语的把来龙去脉一说，话题就要牵扯到当年的花国大选，碍于顾长沣在旁边听着，沈希孟应付两句，赶紧揭过去。孟玉良很是喜欢小月儿，席间不停逗她。小月儿跟她舅舅脾气很像，人一多就不耐烦，怎么哄都不成，后来孟玉良索性就抱了她出去玩。】
【席间觥筹交错，众人以接风为名，按着沈希孟死灌。加上一些当地名流，凑过来要敬顾长沣，也都被沈希孟挡下了。他都多少年不曾这么喝过了，没一会儿便有些吃不消，赶紧找个托辞，逃席出去醒醒神。结果往外没走几步，便在楼顶露天的小花园里，看到了孟玉良正带着小月儿摘花，沈希孟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说起当年孟玉良从军政部救他的事，沈希孟又道了谢，随后玩笑道】孟小姐，说起来，我也算是你与孙尚东的媒人了，可这杯谢媒酒我怎么连闻都不曾闻过？
【孟玉良大方一笑】这话说的是，要不是当年六少的一出花国大选，哪儿有我们如今，回头我们得好好敬六少一杯。
【正好晚来天气不错，沈希孟不急着回去，便抱过小月儿，有一搭没一打的同孟玉良聊了起来，说得都是他不在这几年里，一些故人的情形。】

【说起当年，孟玉良无意提起，时间过得太快，上次见面，小月儿都还未出生，转眼这么大了。说的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唏嘘，半晌没说话。还是小月儿玩的累了，缠着希孟撒了会娇，钻在怀里睡着了。希孟只好坐在条凳上，密不透风的将她笼在怀里，孟玉良便斜倚着花架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顾长沣被几个所谓当地的商界名流缠的头昏脑涨，一转眼不见了沈希孟，方才看他喝了不少酒，生怕有什么事，也就不管不顾的退出来，便有一个侍应迎上来说六少去屋顶花园醒酒，一会就回来。原来沈希孟临走的时候怕顾长沣找不到他着急，特意吩咐了的。】
【顾长沣顺着侍应的指引到楼顶花园来寻，老远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幅景象，两个人一站一座，离得不远不近，加上希孟抱着的小月儿，被朦胧的灯光一照，说不出的温软和谐，却看的顾长沣一阵别扭，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打断】
【顾长沣倒没有那么多的伤春悲秋，也不怀疑沈希孟跟孟玉良之间有什么首尾，只是眼前一幕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希孟对小月儿宠爱的厉害，若他真的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到底对他再好，也无法令他如愿。】

“顾先生。”
【孟玉良一抬眼，正好看到了顾长沣，便站直了身子。沈希孟跟着回头，眉眼一弯】来找我？小月儿睡着了，你先抱会，我去跟老冯打声招呼，咱们回家吧。
【孟玉良对沈顾二人的事情多少有些耳闻，但饶是她见惯风月，也知道自己总杵在这里不大合适，便道】六少要回去了吗？不知道你们如今下榻何处？我和尚东好找时间去拜访。
【沈希孟说了饭店的名字，又说他们呆不了几日，法国那边也要他们尽早回去。孟玉良想了想，笑道】那不如明天，我们在新界有个跑马场，请二位过去坐坐？

【顾长沣走上前，只对孟玉良点了下头示意，便伸手去接希孟递过来的孩子，小月儿睡的正好骤然换人，免不了伸胳膊蹬腿的不依，顾长沣安抚了一会，直到她伏在自己肩头又沉沉睡了过去，恰巧听到孟玉良的邀约，不等希孟回答，顾长沣便用空出来的一条胳膊揽住对方的腰，道】我们快点回去，不然她要着凉。
【顾长沣不是个跟自己钻牛角尖的人，如今他只觉得，本来他与希孟小月儿一起也好好地，如今这个孟玉良一出现，就不知道哪里别扭了起来，又想到当年，希孟到底是跟她在一起不明不白的住了那么久，于是便将不满都发泄在她的身上，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盯着沈希孟。】

【嗯？沈希孟敏锐的察觉到顾长沣有点不高兴，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在这里耽搁太久，他应付那些人不耐烦了。沈希孟赶紧很识相的跟着人家走。一面笑着拒绝了孟玉良的邀请】回头再说吧，你让孙尚东打电话给我。
【从楼顶花园下来，沈希孟跟冯静林打了声招呼，一群人都出来把沈顾二人送上车，沈希孟隔着车窗冲他们挥手作别。车子启动，把身后的那群人甩在老远，终于只剩下他和顾长沣两个人的时候，沈希孟见顾长沣还是专心开车不说话，就有点不自在，心说怎么还来真格的了？就一笑】明天没什么事，我们带小月儿坐船去看看海好不好？

【顾长沣闷着头开车，他才不承认自己看到那样一副情景之后多少有些心虚，于是满心等着沈希孟自己发现不对劲，谁知道沈希孟半天没有发现问题症结的意思，顾少爷又不好摊开了问，我们把小月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可她说到底跟你没什么血缘关系，你心里是不是介意啊？】
【于是顾少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道】刚才不是说要拜访你？法国也有海，不见得非要在这里看。

【顾长沣素日脾气极好，被沈希孟逗急了，也就是捧本书躲到书房不理人的程度。像今日这生硬的口气，隐约还带着刺的情况，在沈希孟看来着实不多见。这位沈家六少也不知什么毛病，人家越是不给他好脸色，他越是喜欢凑上去招引。便笑眯眯的道】嗳？那怎么一样，这边是东方风情嘛。要不我们把孟玉良叫上？小月儿很喜欢她，顺便还能给我们做个导游，嗯？

【顾长沣因为分不清沈希孟这会儿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在心里把不满酝酿了一会儿，没想到如何还击，反而想清楚了这些年两个人相处，他从来没在嘴皮子上占过一丁点便宜。顾少爷惆怅着沉默了一会儿，刚好车子开到两人下榻的丽湾饭店，顾长沣扭头对着沈希孟哼了一声，下车从后座上抱起用西装外套裹着的小月儿，并不招呼希孟，就往饭店里面走去】
【沈希孟哎了两声没叫住，只好吩咐人泊车，自己快几步跟了进来。偏偏这个时候睡足了的小月儿醒过来，看到送晚间宵夜的点心车，嚷着要吃，顾长沣正没好气，便斥了一句】不许吃，晚上吃甜点坏牙齿。【小月儿在家里多被沈叔叔和二舅舅带着，无法无天惯了，就算是不给吃，总也要用其它东西来哄她，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被人拒绝，又被这个恶人抱在怀里，伸手够不到沈叔叔，扁了扁嘴，眼瞅着就要哭出来】

【见到顾长沣当真有些不耐烦，小月儿隔着顾长沣的肩膀伸着短胳膊短腿，冲自己撒娇委屈，沈希孟走过去抱起来，哄了哄】快来吧，咱们不招舅舅生气咯！小月儿饿了，让丽萨带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真乖。
【沈希孟叫来保姆，交代她给小月儿吃点好消化的东西，不要再给她看见那些甜点。保姆抱着小月儿哄走了。沈希孟回身，看见顾长沣脱了西装，正在那里解领带，一伸手从后面抱住他，下巴垫在顾长沣肩膀上，歪着头问】为什么生气？说出来让我知道错哪儿了好不好？

【顾长沣解领带的手顿了一下，被沈希孟搂住腰，竟然诡异的觉得。。。。。。饿了。。。。。顾长沣不大习惯在外面对着陌生人吃饭，所以一般的饭局基本都不怎么会吃东西，通常都是回到家再补一顿宵夜的，时间一长，沈希孟也知道了他的习惯，就会陪着他一起吃。今天去翡翠楼之前，沈希孟还在跟他商量，晚上把小月儿送回来哄睡，两个人出去找顿好吃的。顾长沣向来在这些细节上不讲究，之前路过香港也是饭店有什么便吃什么，希孟却是极讲究的，就那么几次回国在港停留，他便将哪里什么好吃摸的差不多了。虽然两人在法国的家里有一个从上海过去的厨子，但总觉得离开了那个地方，东西吃起来就不是那个味道了。于是大肆跟顾长沣描绘了一番，居然成功把顾长沣的馋虫勾起来了】
【不过两个人正在闹别扭，顾长沣不大好意思直眉楞眼的提起这件事，所以大少爷决定破天荒的不是自己闷着，而是跟沈希孟聊一聊】你。。。。。你。。。。你有没有想过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想了半天，顾长沣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看着沈希孟一头雾水的样子，又买一送一的添了一句】如果当时你和她在一起，孩子差不多也像小月儿这么大了。

【沈希孟难得的没有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他低垂着眼睫，从侧面盯住了顾长沣的瞳孔，反问道】那你呢？和我在一起你有没有后悔过？
【时代动荡，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出于一个礼乐崩坏，规则混乱的年代。而且身处国外，其实也未必比国内安全多少，战争中不同派系信仰文化复杂，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像沈希孟与顾长沣这样的关系，即便在法国大多场合也不方便公开，以免招来有心人的利用。多年过来，他俩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沈希孟自己没什么，但他确实曾经疑惑过，这样一意孤行的牵着顾长沣往前走，真的符合顾长沣的意愿吗？一个人长情，三年五载或许没什么变化，但是再往后呢？怎么能确保他给的，就是对方一辈子想要的呢？】

【沈希孟自己可能没发现，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搂着对方腰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顾长沣由此探知了他可能是真的有些紧张。这让顾长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己不过是莫名其妙的小情绪，倒又挑起希孟的心事了。不过顾长沣对沈希孟这几年时不时出现的这种情绪是不大明白的，在他看来，你情我愿生活静好，大概就是人生最大的完满了，好端端的，想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给自己添堵】
【于是他扭过头，就着希孟伏在他肩上的动作在对方额头上吻了一下。虽然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他顾大少爷也没少占对方便宜，可主动做这件事，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耳根一热，扭过头去，若无其事的说】赶快放手，换不了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