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山那边的土匪过得很是滋润，前两日竟然还来炫耀一番，长得那是白白嫩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小娇娘，最后被剥得光溜溜的抱头鼠窜。
要问原因，倒是最近山脚下来了新县令，三把火烧得这山上的小贼都战战兢兢的，遇到个好货都不敢劫。
一瞧山寨，明明是个三月天，春风吹得暖暖的，结果一个个懒洋洋的，一股子火气上来举起腰间长剑，以剑柄敲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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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垂头丧气像个什么样，把山寨收拾干净咯，等老大给你们捉个肥羊上来，好好敲上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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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肠小路风尘簌簌，随意挑根大树就躲了树荫低下，等着路那边的肥羊上钩。

【书生·柳三才】
柳三才进城赴考，乡亲们都说这一段路可了不得，山里不仅有好几个靛脸赤须的山大王，还有一个会吃人的母夜叉！偏偏他不信，摆手只说：“上次我进城去见太守，平平安安的。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
他还想，子不语怪力乱神，连子都不语的东西，其之存在可能乎？摇摇头晃晃脑，提了提背篓绳，他继续把脑子里那一篇《大学》往下背。
“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呦，穷书生也是个色中恶鬼呀，好什么色，说来给爷听听？”柳三才看见路边一个剔着牙的土匪，霎时白了脸色：他牙缝里不知道是哪个短命鬼的人肉唷！然而他两股战战，牙关颤颤，还是说：
“好好，上呼报反，下如字，其……”
话还没说完，他先挨了一巴掌，肿着个脸，被绑着拖到山上去。
“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他一边背，一边心里想的却是：子救我乎！子救我乎！

才入了山寨便让旁儿的喽啰们把刚刚劫上来的人带出来，一瞧那穷酸样，还不停念叨些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心里想着定是个傻书生，白浪费一番功夫。啧啧摇头，拿剑柄敲敲桌子提声嗤笑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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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入了土匪窝，不求饶活命背些什么呢？那些个君子圣贤的能来救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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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还没说完，那厢脾气火爆壮似蛮牛的二弟便拍响了桌子，声震得和昨晚上打的雷似的，让人惊了一跳。
“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些臭书生，一天天背什么背，做了官也是欺压良民，等老子用你的书把你下锅煮了看你还背什么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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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挑眉也未阻止手下人动作，老二以前也是个良民，不过被官骗了田地不说，还害得妻离子散，心中有火是正常，只不过这书生也没什么错，遂摆摆手示意准备将书生拖下去的几个土匪等等，欲瞧瞧这书生有几个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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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马上要被煮了，还有什么遗言？”

【书生·柳三才】
从前在书院，就算是在释义上意见有歧，大家也不过是言语争辩；就是到了城里，太守也是温文尔雅的两榜进士，就连师爷也有一身书卷气，谁像这么脸红脖子粗地、就要动手？柳三才煞白的脸顿时更白，白得像是写八股做文章的白纸。
他想摆摆手，被绑着；他想摇摇头，一把雪光锃亮的钢刀抵在脖子边呢！上牙叩下牙，柳三才抖得直打颤，本来俊朗的五官，哭丧起来也丑得没个样。
看见那女大王开恩准许留几句一眼，他做出个笑不似笑、哭不像哭的脸，想要学一回颜常山时穷见节、气凌日月，结果背出来还是磕磕巴巴的：
“非也非也，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如水，能载舟而能覆舟，为官而鱼肉于民，则失其心也。失其心，而失其民，而失其天下，至于万人所指，罪不容诛，其罪莫大焉！”
大概是孟老亚圣在天有灵，柳三才背得愈发一气呵成，倒挺直了脊背，学古人立起两道眉，喝道：
“仆之读书也，为天下生民计也，安能鱼肉乡民！”
他意犹未尽：
“请姑娘动手！”
然后柳三才紧闭了眼，听隔壁越屠夫说砍头可疼，希望那姑娘利索点；不，不然就戳心，听说戳心窝子最畅快……可是戳歪了要流三天三夜的血，那怎么得了？他五官绷得紧巴巴，想要再求情，又怕丢了脸，一颗心扑通扑通七上八下跳个不住，眼窝再一挤，怕就是要涕泗横流泪两行。

堂内都是一干没甚见识，亦没读过几个书的土匪，自己不过是仗着老爹的威名还有几下功夫才得以占山为王，然而这里的人再怎么混账都是那些个自私自利，满嘴仁义道德的贪官们逼的。本身这天下就乱，能有一口饭吃，饿不死便是最难之事，偏生这些满腹经纶的书生还死板得紧，对着生死之事还能正儿八经的念叨长篇文章，真真是把老二惹急了，上去就是一脚将其踹到，骂骂咧咧的脏话不断。
“去【哦】你【哦】大【哦】爷的为天下生民，还不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欺压良民，只管自己饿不死，那还管我们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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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口好几个人符合着，我并未动作，只乐得悠闲看戏，就像前两日下山看得哪出皮影戏，好不精彩，现下倒是换上真人了。
心底也知晓，刚刚特意放他一马，结果人还不领情，非像头牛一样的往前冲，真是应了那句孺子不可教也。
望着老二唤了一帮人就想把人绑下去好好招呼一顿，起身以剑做拦，示意老二稍安勿躁，莫把咱们得生意搅混了。
将一双桃花眼弯起，狐狸一般狡黠的眸子上下打量着现在狼狈的书生，突兀想得一个好办法，仰首像是宣判一般的含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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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孟子啊还是老子啊是不是说过做人要衣冠楚楚啥的，今儿你既然不肯求饶，那我就把你扒光了绑在山寨前的树上，看看你念叨的那些个孟子老子的来不来救你？或者…你写封信让人拿银子来赎你…或者就变成人肉干，正好给兄弟们充充饥。”

之前还在想这书生着实硬气，现下倒是露个真真的模样，那眼泪混着哭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鬼，哭哭嘁嘁的好不让人心烦。
我心里忍笑，道一声书生不过也是凡人，生死关头到底还是怕得很，这才是真正的人，那些个大义凛然的模样不过都是层纸，捅一捅就破了。老二是个急性子，最听不得这些嘈杂的声儿，只见他粗眉一拧，三两下撸了袖子，甩开压着书生的土匪，大手一抓书生衣襟，整个提了起来，像提个小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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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哦】他【哦】娘【哦】的再哭，老子现在就把你活剥了……”
“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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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老二性子急，没想到这般急躁，眉间蹙起，沉声呼出，剑柄一抬就击上了其手腕，暗施了力道，趁人吃疼瞬间拉住了书生后领，往着自己身边拽来，那料老二也是个牛脾气，还想追将上来，面上是其拳头劲风袭来，饶是再好的心思也不得不给他点颜色，不然这老大位置岂不是得要易主。
旋身抬脚的当头将书生甩在了身后，那还管他疼不疼，腿部施力，直朝其空出的腰腹踢去，震退之间又欺身追上，从其后背以肘击之，只听砰的一声便是老二龇牙咧嘴呼疼喊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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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管管你的脾气，再有下次兄弟们吃的肉就从你身上剥下来。”
“三妹回来就将你二哥带下去，这个书生，留下来给寨中孩子教识字，免得山那边的母老虎说我们寨子的人都是大老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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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知道寨中有几个孩子想学识文章，正好有此机会便好好利用。转身将书生提起，往着后院走去，剩下的就留给后面来的三妹处理。心中细想，这个老二真是难训，迟早会是祸害。

【书生·柳三才】
看见两个当家的黑面土匪同室操戈，柳三才气也不敢多出一口，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听到那罗刹鬼说要延他给山后孩子们做开蒙师，才总算吁了口气，也总算是把他心底残破的文人气抬回来一丝。抹了一把脸，又把眼泪收了，柳三才那张脸上勉强看出些十里八乡俊后生的模样。
被这母夜叉提着领子，柳三才手脚也不敢多动一下，两条白麻袖子像是飘荡荡的孤魂野鬼，两只脚像是树上垂下来的吊死鬼的干枯爪子。脖子上一颗人头颤巍巍地，连回头也只敢摆过去两分：
“大、大王，小人一定，定好好教……不，不知道您，您要怎么教？”

“教人的是你，怎么教也是你的事，如果我知道一二三，还需要你做什么四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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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也不抬去瞧他，只嗤笑着出声说些直白的道理，伸手推开后院的一小间屋子，像扔小兽般的将他扔了出去，激起了一地的尘灰，起码好几年未住过人的模样了。
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知是那几个一路跟来的孩子，到底藏不住心思，一个扎了两个丸子的丫头扯着衣摆，低头怯怯的扒拉着木门，小心翼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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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主姐姐…这个书生哥哥会教我们识字吗？”
“他敢不教…不教的话寨主姐姐会打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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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没出口，另一个毛头小子便跳出来，一副厉害模样，只身后藏着的小书暴露了点什么。朗笑出声，附身揉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抬眸打量门后的三两小孩，心中轻叹，土匪终究不是他们的归宿。
起身扭头，瞧着那还在地上的书生，一副弱弱的样子，也就识字这一个用处，不过……眯眸抬手，剑身滑出的瞬间旁边木桌子应声裂成两半，冷声呵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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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之前是什么人，以后都是山寨的教书先生，乖乖听话自不会亏待你，若生了别的心思…这木桌便是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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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本身就不安全，无论是山那边土匪的觊觎，还是山脚下官府的提防，每一个人都心有不轨，这般震慑也是必须的。
天色不早带着孩子们回去歇息，命另外的土匪给那个书生送去吃穿用度，让书生打扫一下，明儿正式教学。

【书生·柳三才】
哪个书生不想金榜题名、曲江饮宴歌鹿鸣？柳三才寒窗苦读十几年，可不是为了教几个穷娃娃读书识字。本来太守看好他才华，说愿意给他介绍一位老座师。可被绑上山这么一耽误，全都没了。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攥紧了皱巴巴的衣袖，柳三才鸡啄米似的向着那母夜叉点头，不敢多吭一声，只是一路恭送她走好。
回过头，柳三才看见一群衣衫破旧的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他，有的做出凶相气呼呼地威胁，有的只是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倒叫他心里忽然一软。
有土匪冷哼哼地来给他安排住处，他也就笑呵呵地巴结着跟着人走。接下来也是老老实实地教书，一点也不闹事，叫土匪们也放下了不少戒心。
柳三才教书识字的天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让这个过目不忘的书生把山寨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