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金刀颇有些沉甸，与我从前往父亲那处拖出的定北剑别无二致，时时叫人自嗟“德薄能鲜”。而这一刻漆夜泼洒下来，清朗的夜，寥落的星，我们业已去粼粼的滹沱很远了——我与他在城中，并且眼下是我“踽踽游荡”。）
（实则我在等他，一壁等，一壁走神。想汴梁和真定的人们，想早已入城并可能仍未明了我掉队的禁军同城楼上的符将军，还有仍不知我行踪的一众，也想，不，绝对不会想赵蝉生。）
（于是我为这小小的报复沾沾自喜。）
（然而我大意行走不远，即被一隅桷榱笼罩，不及察觉围拢而来的身影。他们吞吐胡语，好似已囫囵吃醉，我竟在懊恼……为何一句也听不明呢？但这不容我钝缓，几人逼将过来，我反手握剑柄，尚未决意出鞘。）
（由于这先机的错失，一而再地，我沦入僵局，用力搡开的手重搭上我肩。）

青
（我将她往怀里一揽，单手遮她的眼，单手已自她怀中抽刀，金刀渴血，森然如兽牙出鞘。这一群吃吃说笑的醉汉中已有人认出了我，呆若木鸡，面色铁青。）
（有一只断手，尚连着几寸碎皮烂肉，挂在那人腕上，我倨傲地扫视这道伤口，它方才搭在赵绥肩上，如今在我眼中，便已和牛虻蚊蝇没有两样。我蹲下身，平视她，理一理她的碎发，感到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像爆炸的小小火星那样四溅着、燃烧着。我索性一把将她抱起，又叫她坐在我的臂弯，市集太闷浊，她该离星陲更近一点。）
你要回家了吗（我叫她握着刀鞘，重将金刀送回，若她喜欢，我不介意为她杀人）还是再迟一些，这些事并不麻烦，我不要一刻便可料理

（未多时，有人替我将刀出鞘，虽则天地俱匿，但我深知身前甚至算不上抵啎。我心惊且愤懑，光明复辟时候，以手援他颈侧，稳妥坐好，随后这沾血的刀要回到鞘中，——行云流水，我不再避，紧握刀鞘递与。）
（不目狂徒，我只看他。）
那我们走罢，这人不大值得再拔刀。
（我又为这类令人厌恶的闹剧大发莫须有的善心，是一种可憎的怜悯——罪孽于疆场之外便不算得罪孽吗？你要的“堂堂正正”，又何须在此地用上呢？然而眼下无从喑付了。我悄悄将金刀往身侧一偏，好教他不能再信手捉到。）
（我只想快些离开，不屑再缓颊，这是最后一点耐性。）
走罢，你想去哪都可以——

也好，你是符辛阶教出来的好孩子。（我把她往高了一颠，像一个寻常的兄长与妹子游戏，我要举着她，让她坐得又稳又高，这些肮脏的血、酒与灰尘都不配入她七窍）饿不饿？
（我逗她，大刀阔斧地往路上走，走向大光明处，不再看这些使我生厌的蝼蚁们还有什么表情。——他们的确不太值得我来拔刀，更不配为我瞩目。我抱着绥绥在街上走，琳琅的日光穿梭在人影间，理一理绥绥的头发，我不禁想）绥绥，你有酒窝吗？——你能喝酒吗？

（我在琢磨他的话，快速整理出个结论——符将军是一个好将军。）
其实也没……我不够好，呃，没有见过符将军几次。
（上一回见符将军还是我问题很多，非常多的时候，尝令傅母气哭。符将军访靖王府，有如失足踩狼穴，恶魁则是我。情急之下，他对我的一连串问题耐心地进行了激（无）情（奈）答辩，我很感动，作为谢礼，薅了父亲廊前一束花相送。不多时，我聆花匠问那丛雪塔何处去，才知我薅错了花，当然，后来我拿府里的大白猫顶罪，我父凝噎。）
我吗？我还好，——偷偷告诉你呀，我也可以喝酒，但我阿爹教我不要喝。
（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问他的名字，是以伎俩很拙劣地一问）
我能请教你的名字吗？你刚刚救了我，但我现下没有可以报答你的，待我回汴梁——那里有座很灵的寺宇，我请满天神佛帮我保护你，倘若他们愿意。
我只需要你的名字，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

（这塞北苦寒之地，入夜便有沉沉的寒霜欺压人肩，酝酿、发酵着，仿佛亟待爆裂而又缺少一点火星，遂沉闷闷地堵塞在发肤七窍间。）
你阿爹教你不要喝？我偏要教你喝，——你可以再坏一点，今天暂时做我的妹妹，不做你阿爹的女儿。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诉符辛阶，他会怒发冲冠，杀到阵前来取我的脑袋。
（我抱着她走，脚下比我独自行路时要来得稳：我实在害怕这种该死的责任，它无端而起，无由而终，也像今晚明亮的星一样，对我眨眼、仿佛在期待我。我以食指一刮她的鼻梁，感到这大宋的小公主在我指下滑梯似地作怪，像一只刚去壳的鸡蛋，代替了水滴石穿的那块“石”。）
赵绥（我用一种半是叹息的语调笑道）我并没有想要你报答我，也不信什么菩萨，倘若你愿意做我的妹妹，就我来保护你，现在。（她这点小小心眼，在此却是可爱的，我不忍心对这丫头说谎，遂仍以食指写在她的左颊）你可以像符辛阶以前那样叫我托云，但我还有另一个名字，我名为“青”。

（谁家廊前一盏灯摇摇欲坠，风一扑过，跃动的明烛就忽闪起来，托此光我看清他的眼睛，是两颗很漂亮很漂亮的琥珀。未忍住多偏看两眼，最后我抬手极轻地一戳他眉梢）
你眼睛真好看，有人这样夸过你吗？——噢，我愿意呀，左右我并没有兄长，我弟弟又很讨人厌——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讨人厌。
（我向来不吝啬于针对赵缙，但这是另一码事，我绝对不会因为他而应承任何事。）
你叫“托云”？
（一指我的剑，这个时候我的眼睛也要亮三分）
它也叫“托云”，真的，我不骗你！那我还是叫你托云，比起“青”——是“青山意不尽”的青罢？我更喜欢托云。
我也有另一个名字，我叫芙生，“芙蓉覆水，秋兰被涯”的芙，因为我生在五月初六，欸，这个日子也很快就要到啦。
（沉沉一叹，我父亲要是知道，会囿谅我这遭胡闹么？）
但就算快要到了，也要还有很多个这种日子，我才能光明正大地饮酒。我还没有说，倘若今日我真饮酒，你才不许把这个秘密告诉符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