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病重，一时谭家老宅内诸人各安心思，要真数一数有几个为祖母真心担忧的，怕是一手便能数得过来。一直在祖母跟前伺候，近两日见她老人家精神好了些，才交给下人去伺候，想着日前与祖母说起的事，趁着今日得空，往小弟屋里过来一趟。
“裕乾？”
裕乾头前倒了嗓，得着音信儿的时候，祖母多喝了半碗粥，连自己眼前都恍惚间明亮了不少，仿佛看着了出路。既是要成人，这婚事便得提上来，先成家才能后立业，玉贞那孩子这些年伺候他又尽心，总该给人家个名分，不能总这样跟着他没个说法儿。
跨过门槛儿，瞧见他坐在窗前 书桌边儿上，挑了挑眉，柔声问道。
“在做功课吗？”

说医不自医，原先不大理解这话，祖母病的这些天，才有些感悟，拖久了家里开始有闲言碎语，安子说给我听，他自己倒不自在了，是怕我要生气，总在后面加一句，“他们也就是说着玩的，我替爷骂他们去。”
大夫也看了好久了，起色不能说没有，只是也不明显，我想请个西医回来瞧瞧，这话还找不着机会说，怕祖母不愿意，白惹她增烦恼。
把人都打发出去了，想着练字静心，赶一阵祖母作生辰，我也学旧人写个百寿，就是在学校里用惯了钢笔，要把这拾回来有些困难，觉得还没小时候写得好，人啊，和这软毫一样娇气。
“没，姐姐来了，”我听见声音，把纸胡乱揉了团，沾了些在手上，于是请姐姐坐，自己拿湿巾净手，“快考试了，没什么作业，我玩儿呢。”

“快考试了，不好好复习功课，能合格么？”
进门时端了一碗冰糖雪梨，眼下正是燥热火气大的时候，家里头这两日总要炖些冰糖雪梨亦或是银耳莲子汤，给家里人祛燥润肺。
“来，先吃点东西。”
将托盘放在他书桌上，眼看着他揉了一团纸丢在一边，也没急着问写了什么，只默默看着他擦干净了手之后，才又柔声言道。
“许久不见你练字了，不是一直用钢笔么？”
西式学堂里用惯了钢笔，回来后便也不愿再用毛笔写字，家里几个男子都是这般习惯，起初祖母还有些看不惯，后来便也听之任之了。细算起来，还真是有些日子不曾见他写过毛笔，故而有此一问。

我擦干净手坐到姐姐旁边，小勺舀着汤水入口，甜得正正好，润着喉嗓舒服。
“就是好久不练了，都荒废了，”我对着姐姐笑笑，“我练字也是用功啊，难道上了学，姐姐就当只有学校才算要紧啦？”
给她敬个礼保证，“能合格，我闭着眼都能考合格，”这海口夸的自己都汗颜，就添条后路，“好不好，那就另说。姐姐，你就放心吧。”
她坐在那里，姐姐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依过去一些，摸摸怀里的表，“姐，我同学都说你好看，”表盖里还是她的小像，打开一看这几年光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点着头感觉很得意，“嗯，我姐是好看，班里没一个女同学比得上。”

裕乾凑过来，乖得如同猫儿一般，没忍住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发顶，如同他年幼时那般。近来他连身量都抽高了不少，但每每对着他，总还有些不能适应，还拿他当原先那个孩子。
“送你去读书就是为了叫你多学点东西，你看看二房的耀霆，留洋回来不是很好，你若是读书读得好，日后也送你去留洋。”
时下留洋是富贵人家的大热，国家积弱，似乎留洋才是一条最好的出路。我虽不这么以为，但他是个男子，出国见识见识也没什么不好，我所没能做到的，总盼着他能做到。
“你同学哪里见过我，就知道我好看了，该不是你说好听的哄我吧。”
闻言唇角微扬，到底他还是长大了，已经到了能分辨女子的美丽的年岁了。

“怎么还装着我的照片，该换人了。”
他笑嘻嘻的凑上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事事经心的孩子，比一比身量，早已高过了我。可就是这样的孩子，还带着那块怀表，我送他的表链磨得发亮，也不见他厌弃。而他这个年岁，本该是最喜新厌旧的时候。
“好端端的，提你姐夫做什么，他跟你怎么一样。”
眉目间神色不曾变化，他近来年岁渐长，也开始通晓些男女之事，有些事情也该提到面上来说了。
“裕乾，你们同学间，可有谈恋爱的吗？”
西风东进，在他们学生之中很是刮起了一股自由恋爱的热潮，对此心中很是忧心，怕他会效仿。

跟着学了个舌，“好端端的，换照片做什么，别的人怎么能和姐姐一样。”
我有些意外她居然会问学校里的闲话，倒是有点来劲了，忙点头应下，“有啊，多了，”只是这么说着，就想起许多闹的笑话事，就与她讲起怎么帮同学递情书送礼物，左右就那么些名堂，不过各有各福，有成的，也有不成的，“依我说，这追人啊，还得是心照不宣，十拿九稳的才好，免得里外下不来台，我可不作那种事。”
喝了一碗汤，觉得胃里踏实，便站起来顺顺。外间是玉贞住的，她的东西只要早上起来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逾矩，只有翻了一半的书还在塌案上扣着，待人回来继续。我过去看封面，是狄金森的诗作，她的有意思像她的东西一样，都藏得深。
我把书放回去，回头对她说，“姐姐，你该多和姐夫出去走走，你们是被指着结婚了，那没办法，可谈恋爱不能省啊，结了婚也能补，让他多带你玩玩。”

“我和你姐夫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还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许多像他这个年岁的学生，那些先进的科学没学到手，先将外国所谓的自^由^主^义思想学了个彻彻底底，张口人^权闭口民^主，然而他们到底是不是真正明白他们口中这些信念，怕是连自个儿都不清楚。送裕乾去学校时，我便怀着这样的忧心，但眼瞧着他渐渐成长起来，这样的忧心便全都消散了。他从来都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于我谭家长房而言，何其有幸。
“我瞧着，你这怀表里的照片，也该换换了。”
想起当年他向我讨要照片时，曾与他说过，有朝一日他成了婚，便该将怀表里的照片换成他的媳妇儿。眼下正逢多事之秋，有些话不好与他明言，只得换了个方式暗示他。
“赶明儿你放假的时候，带着玉贞出去买身好看的衣裳，把我送她那套首饰戴上，陪着她去拍个照，放在你的怀表里吧。”

“我有什么可想的，我又不急。”
玉贞初来时，只以为姑娘家心细，放在房里做丫头，伺候着人舒坦，后来才晓得祖母他们打的主意，她与我说时，并不是那么甘愿的，不过是服命。直到我被姐姐罚了她来照顾，这才发觉朝夕相处，日渐长大，越是想要平常心，却不由自主在意，有些情意不知不觉种下了。
姐姐姐夫的婚姻有例在前，我原就不抗拒安排，如今这般更好，也算互通了，只是被姐姐冷不防提出来，却是有点挂不住。我把表塞回去，坐下时还有些局促，手里没个东西，不晓得放哪里好。
“这突然的……嗨！”只叹了一声，想要赖皮，“姐姐今儿是怎么了，尽说些稀奇话，这么催着我换照片，是小气了，不让我同学看了？”
我的物件都是玉贞打理，我要哄了她去拍照片，早晚得露馅。以前，我说不上几句能算数的话，现在我却想告诉她，我不想把她藏起来，她应该好好的站在我边上。

仔细留心他的神色，见他不似对玉贞生厌，也就安下些心来，眉宇间舒缓下来，将心中之事说出来。
“你也不小啦，我似你这般大的时候，祖母已经开始为我商议婚事了。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如今已经要成年了，这婚事也该议一议，玉贞照顾你这么多年，是时候给她个名分了。”
玉贞入府时，只说是照顾他，然全家上下都心里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女子一生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她既对裕乾尽心尽力，谭家也不该亏待她。
“祖母眼下这个情况，也是想亲眼看你的婚事定了，才能宽心的。”

姐姐的话像是话本里的定身咒，我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张了几次口却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哎哟姐，你这——”我提起茶壶倒一盏推过去，“你这怎么突然想到这一出了。”
我已知晓，若无意外玉贞会在将来正式入我的门，成为真正的屋里人，我们心意相通，不可说不曾想过那一日，却不是现在。
“祖母有姐姐照料，家里那么多汤药伺候着，城里最好的大夫也在，这么多人守着她，她会好的，我……”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冲喜也好，安心也好，她是盼着我的这桩喜事能给连日阴霾的家里带来一丝希望，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应该是纯粹的，被祝福的，带了那么多的目的，我替玉贞委屈，何况，我也不愿相信事情就到了那一步。
“我和玉贞，她，”我思量再三，提起先带了几分欢喜，“她知道我，我也知道她，名分这东西，要给得重，给得好，才不枉祖母把她放在我身边。”

“既然你心中有她，那么给她个名分才是紧要的事，还要怎么重怎么好？”
眉心蹙了蹙，对裕乾的话不是十分明白。玉贞入府就是为了给裕乾当媳妇儿，这些年照顾他殷勤备至，他倒也不是个喜新厌旧的，没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那就算是两情相悦，还有什么不是时候。
“裕乾……”
语重心长的唤了他一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该当明白顺者为孝，祖母平日里最疼爱你，如今只想看亲眼看见你的婚事，你就是为了祖母也该好好想想，千万不要日后后悔，若真有个万一，你怕是要抱憾终身。”

我忘了，我和姐姐既相同也不同，相同的是，我们的婚事都是长辈定下的，不同的是，姐姐与姐夫在婚前不曾相处过，他们是被套进了婚姻里才慢慢磨合，我与玉贞不一样，这么些年的情谊，我不想她背着那个出身嫁给我，只为了那些旧时的好意头。我想娶她，应该是满心满意的，可是我这样的心意，姐姐却似乎不懂。
“我还没有毕业呢，前头路在哪儿都是黑的，这时候匆匆忙忙成亲……”我还踌躇不定，不晓得怎么说姐姐才明白，她搬出了祖母的心愿，我看着姐姐，还是低下了头，不在这时与她争，就先承下来，反正真操办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于是便说，“看姐姐说的，这么大的理由压下来，我要是说不，就真不知好歹了。”
安抚了姐姐，把她好生送出去，回头去找玉贞，这事儿还得和她先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