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除了瞎聊天，啥也没干成。我挺无聊，也挺后悔，一开始该答应小肇爬树，兴许他能摔一跤，崩掉一颗牙，虽则痛了点，代价大了点，但至少也算个乐子。过上十年二十年，等他啃骨头的时候，一定还能记得起今日的踏青之旅。）
（嗐，你看看我，想的跟真的似的。）
（方圆二十步之内的草皮已然被踩得发蔫儿，靴子底下脚掌与后脚跟的部位染了绿，揪一把叶子擦，更绿得发湿，索性将整个鞋底涂匀，以证明，踏踏，果然青。我干这事时，没顾上肇，等我抬头，旁边的零落地插着十几二十根发育良好的粗枝条，但叶子只剩前端有，靠近断茬口的地方，被捋的很秃，倒不像柳，有点儿竹的意思。）
（这也叫插柳？跟我想得，咋不一样呢）
不是要捆扎在一起，然后往门上挂吗，跟水有什么干系？还是……我错了？其实插柳跟插秧一样？

（是，他是记错了。扎成一捆挂在门上的，是五月五的艾草，或许还有九月九的茱萸。柳枝既软且无香气，挂在门上，管莫子用咯？但我不能直眉楞眼地反驳他，不过是一样无关紧要的民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往门上挂的，是晒干的？现在往泥里插的——”
（诶，才反应过来，我居然在插柳。明明刚才还想薅些枝条回去抽人，怎么现下做起插柳成荫的好事来了呢？罢，反正干也干了。）
“插下柳枝，它就能活，慢慢长成一棵柳树，就像它的老额涅一样——没长在千步外的柳树林里，而是长在一堆杨、桦、松、柏里头，可不就是之前有人把它的老额涅从它的老郭罗玛玛那里折下来，再插来这边的？”

（这我哪知道呢？惭愧地一抹脑门儿，捡一根枝子，狠狠插进腿边的草地上，好像这么一插，我就不再是那个数典忘祖的我了。由此又想起一桩事宜来，话说福建省有位八十岁的老大爷，继承了祖辈颇丰的家业，他感念恩情，因此每逢节庆，总要去山上的坟前祭拜一番，可近年身体日渐式微，原本想将祭祖一事托付子女，可惜儿女嫌烦，从不相陪，他一怒之下，竟然公然招募契女十八名，只要陪他扫墓，日后家财尽数相赠。）
（听完这个事儿，我的内心可谓毫无波澜，只觉这一家子都有毛病。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似小的，前世孽缘今生报怨，不如一拍两散。）
（因此小肇的一番额涅玛玛的言论，并不能引起我的赞同，为啥这颗树就非得是旁边柳树林的后代，它就不配有个更好的身世吗？从皇宫里栽出来的也说不定呢！）
（有点气气，遂将剩余的枝条摆阵似的插满周身空地，我在阵中坐，像个活人坟）
日后柳树成荫，你记得把我埋在我这下面！看好了，记清楚，就在这个位置！

（咋回事儿？虽然我看得出，他今天不太提得起劲儿，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开始讨论起生前死后这样大的哲学问题？看着他一张黑得看不出色儿的脸，把他插好的柳枝子，又拔开，往身后插了一些。）
“锅啊。”
（此刻不想和他讲什么，我们这种人，死后一定统一安排在祖坟里，运气好的，能和皇父离近一些，运气不好的，指不定和哪个叔王离近一些……这一类滔滔不绝的道理。我的后脊梁被柳梢刮蹭着，有点痒，但并不好笑。）
“咱们能换个地方吗？换个地方埋咱俩，我特烦爬山，就一定不要埋在山里。咱们找一个风景优美、来回还不累的地方，万一那时候廖敏儿还活着，没准能带孙子来给咱俩扫个墓呢？”

（哦，差点儿忘了，还得留一半位置埋他。可我一定得死在他的前头，别人收尸，我不放心。普天之下只有小肇，能顾及到我的棺椁上面，雕啥模样图案好看。一想到身后事，一颗心竟完全软和了，和善地拍拍身边，让他挨着坐，穿紧裤子的人，蹲着勒得慌）
风景优美的地方，多半在山上。你想想，倘若来回不累，那不是很容易教人盗？万一被盗了可咋办？
（要不火化罢？这句没说，说出来怕他急眼，他对于生死，自有一番必须坚持的道理，全须全尾的来，一定要全须全尾的走，一把火成了灰渣渣，谁知道谁是谁。）
我可不想被撅出来，变成野狗的一顿饭！要不，我们悬棺而葬如何？

（悬棺？认真的？其实我倒没什么，再高的树，也敢踩着枝子往上攀一攀，再陡的山，也敢抖着腿肚子往崖边上站一站。瑱却不行，他对至高处，有一股天生的敬畏——嗐！直说句人话罢，他恐高！）
（可是悬棺这个问题，又确实有些有人。死后挂得高高的，又冷又干净，没准儿保存个千百年也不会坏——廖敏儿孙子的孙子，若是出个大画匠，没准儿能在亲自瞻仰过我俩的遗容之后，用那个时代独特的笔触，画出我们的另一种潇洒帅气来。）
“那……行罢。”
（太阳把汗珠子晒出来，山风一拂，又将一切燥热和潮湿抚平了。抬到一半、欲擦汗的手，落下来，抄着搭在两膝之间。）
“我说行，不是说定了就这样啊！只是阔以纳入考虑范畴，甚至优先考虑！到那时候，未必不会发现更有意思的主意，保不齐我会想试试更新鲜的！”
（一笑，伸手拍在他的胳膊肘上。）
“到时候可由不得你了，锅，哪怕是让仙鹤把咱俩衔上天这种法子，你也得认了。”

（我是很想对肇翻个白眼的，可我不会，只能撇一撇嘴，当做对他异想天开的不屑。不论是葬在山里，或者悬棺，至少尚算一个可行的提议，若真要实现，并不是难于登天。但他娘的仙鹤是个什么鬼主意，多少只仙鹤能衔住一个人的肉身？万一飞到一半想要鸣叫了可咋办？怎么，死一次不够，非要死上加死，方能显示出我的别致？快，算求了吧！）
（朝他的大耳朵一拧，一拧就是半圈。）
仙鹤都整出来了，你咋不说凤凰大鲲呢？你这个人，能不能实际点！我不管，除非你把我烧了，否则我一定要躺着，四平八稳那种！

（我的哥！你为何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仙鹤既是真实存在的祥瑞，万一通了灵，真给我俩四平八稳地叼起来，几翅膀扑棱到天国去了，岂不美哉？我对做神仙，对万寿无疆、法力无边，并没有什么奢望，哪怕真的到了天的国度，也只想在云造的土壤里，轻飘飘地悬着，不升也不降，不来也不往。）
（这些话，来不及说，就被耳朵上的疼劲儿打断了。咋比以前疼了这么老多呢？一定是他最近不常动手，软骨长硬了，哇……真疼啊！）
“能能能！实际，躺着，稳了！”
（这不算什么问题，只要我不放纵自己的奇想，他也知道的，我尚且阔以算个可靠的人。）
“锅啊。”
（有句话，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讲。）
“好容易来这人世间一遭，不活个百八十年的，似乎……可能……也许……不太够本？”
（你我兄弟，今生还没做够呢。）

（人命天定，出生之时便在阎王爷的命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三更要死绝不会拖到五更。我一向很信，因此生死亲缘，皆不做强求。但小肇与我不同，他总有与天相争的气魄。但无论命长也好，身后事顺意也罢，都是美好的祈愿，我不想犯他忌讳，也肯在这样一个节日里，多一份畅快，少一些愁苦。）
（遂去揉一揉小肇发红的耳朵，再揽住他的肩头，很笃定地“嗯”一声）
你说得对！我们要长命百岁！哪怕老得没了牙，也要一块大口吃肉！唉，你知道吗，我刚才还想，你爬树时万一摔掉大牙……
（叽哩哇啦屁话很多，余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