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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手攀着木质梯子,你推开了吱呀响的阁楼活板门,来自室内的灯光照进了这里也惊动了蜷缩在角落的生物。你费了些劲,带着餐盘和自己一道爬了进来。
除了刚搬进来时动用过这儿,平日大家都任由灰尘洒满阁楼的地板,你一步一步走近阁楼天窗,拖鞋在厚积的灰尘上吻下一个又一个痕迹。你尝试撕下天窗上贴着的旧报纸,踮着脚尖一点点扣掉泛黄发脆的新闻。
你不认识多少字,只认得上面写了个名字,那是你的父亲;还有后面的罪名,那是谋杀罪;最后,我们都认识,那是你刚学会说话时牵着母亲的手问的问题,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她弯下腰猛地抱住了你,湿漉漉的泪珠浸润了你的衣服,她身上呛人的葱花与油烟味让你喘不过气,但你仍然记得她一字一顿对你说的是,他死了。
报纸贴在天窗上将近五年,碎屑就像年久失修的房子上的油漆般簌簌落下。你不由得想,母亲说过的雪是否也是这样,带着往日未命名的情感,带着些奇异的憧憬,在等待救赎的世界中洋洋洒洒地落下。
然而,没人来救赎你。
当你在夏天失足落入河中,迎接你的只有嘲笑。你扑腾着呼喊着,直到河水漫过头顶眼前的景色逐渐模糊,你才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女人匆忙的身影。你在她怀中放声大哭,因为呛了水哭声并不连贯。她每为你清去头发中的一根水草,你的哭声便会提高一些。多可惜,除了她没人会听你的哭泣,他们只会锁着眉头在无所谓中离去。
从那时候起你渐渐明白,有些人注定被抛弃。
冬日的阁楼让你的手变得僵硬,清理报纸的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你将通红的手指贴近嘴巴不停喝气试图以这种方式让它迅速回温。
“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你转过身,发现寄居在阁楼的生物挪动了位置,来自下层的灯光照亮了他半张脸,你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称他为“人”。见你没有反应,他重复了刚才的提问,接着,试探性地偏过头打量你毫无波澜的脸:
“报酬是你的心,不用太多,2.1克就行。”
这是一个奇妙的交易,有人索要钱财,有人索要肉体,还有的人渴求情感,但从没有一个人要心。你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口,在肉与骨的庇护下那里有一颗强健有力的心脏不知疲倦地跳动。你想到了死,毕竟,电视上失去心脏的人都死了。可他的话语太具有吸引力。一半好奇,一半惊讶,勾着你向他靠近。你抓住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膛,问,我会死吗?
他笑了,似乎是在笑你的无知,轻轻答道:“不,你不会死,我会用石头填充你失去的那部分心脏。这是公平交易,我希望它能做得更长远些。”
你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底的犹豫霎时间荡然无存,你想到了无数个贪婪的请求,可最终你还是选择了心底那个最迫切的最简单的愿望。
“我希望您能帮我清理阁楼。”
阁楼上藏着你的回忆,为数不多的温暖往事在灰尘下苟延残喘,你试图在冰冷的世界中找寻它们,用体温捂热被冻得冰凉的旧事。
交易完成的一刹那,你连滚带爬地冲向压在角落里的一个废铁盒,将它缓缓拥入怀中,久违的笑容爬上了你的面庞。
旧报纸的碎屑化作齑粉湮灭在空气当中,盈盈星光跌落进这一方狭小空间,照亮了你与他。你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找到了被尘封在其中的八音盒。它早坏了,你不断地开启闭合也只能听到几段支离破碎的旋律,当你第三十四次打开它时,八音盒彻底罢工了。
你想起了和他的交易,蜷缩着的手指张开又握紧。
还是算了。
“2.1克。”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早已读出你心中的踌躇。
你低下头,将手指放到芭蕾舞者的指尖,轻声哼着歌。在你的记忆中,父亲与杀人犯形象相去甚远,他是一名温和的中年男子,每晚都会拉着你的手教你弹奏钢琴曲目。
是,他是位钢琴家,在国内赫赫有名,只需再一步就能登上世界的舞台。在他离开家决定往更远处闯荡的夜晚,他给你带来了这个八音盒。他说,等你会弹《献给爱丽丝》后他就会回来。
曲子不难,你很快就学会了,于是你每夜都打开八音盒与爱丽丝一同等待父亲归家。到头来等到的是噩耗。
像是为了忘却过去,母亲将与父亲有关的一切都锁进了阁楼,任由他们蒙尘也不肯再看一眼。只有你,终日想着如何再去找到它们,然后怀着小心翼翼的心情,再一次回味成为虚影的曾经。
你没有说话,摇了摇头表达拒绝。坏掉的东西修不好了,当你四处寻觅终于造访到能工巧匠时,往往也有了更适合的代替品。所谓对旧物件的怀念,无非是对无法回到的过去的眷恋。物品,恰好承载了一段记忆罢了。
铁盒里还藏着几封信,被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好叠在角落。你花了一个下午去寻找没来得及被母亲扔掉的家书,只在书桌深处找到了它们。那时信件上面还有未干的泪滴,圆珠笔字迹因为泪水浸润变花变糊,不难想象母亲是以怎样纠结的心态撕毁它们又满心懊恼地修补粘贴。
你举起信封,上面的字你一个都不认识。你突然想起,母亲收到信时她总会面色绯红地拆开,柔声念到——“亲爱的”。
那是爱吗?你问自己,并且察觉到这一问题的苦涩。
母亲的脚步从远处传来,你消失的太久了,她开始着急。你匆忙收起罪证将他们藏回原处,离开阁楼的那一刻你没有忘了问他的名字。
永乐。他想了想,这么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