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驹是个念旧的好姑娘。）（我将它援缰勒住，她的步太快，踏过血浇后泥泞的软土和河石，直要渡过河去，像她千百次那样熟练做过的一样。全然不明白唐河如鼓声音从不来自肺腑，而是白浪清波之下湍回的暗流。）
（定州城正面向落日敞开它千疮百孔的腑脏，致命伤口正在当胸直贯，城门空洞地敞开，霞被派来洗刷，为它的残壁泼上浅红。弯刀和长缨跌落在一起，逆匪与英雄都被骑兵的马蹄一遍遍跨过。如果白是洁净，红都是腥的，哪怕有人将它刻意伪装成一种无害的诱饵，——像北境的巨人健硕依然，我们没有晚来一步一样。）
（符游在城下找到运械的木车，载走伤兵和妇孺孩童。我站在江边，一目是残阳，一目是孤城，耳边都是唐河的浩大声势。一支白羽破空而来，击在马蹄前的弃剑上，造出一声淬响，然后被湍流卷入漩涡，一路东去。）
（就此抬头，不必去追究那把耀武扬威的长弓，他的副将援弓引羽，在残阳淡红色的薄雾中，比他的影子更大的是战旗林立，铺天盖地的荒凉。）
（影子投在唐河里，千百个都不一样。但我已经看到他了，在勒马的一念里。）

（我从不再正视他，日光劈头盖脸打在这片土地上时，马蹄就像黑色的血一般践踏过人的影子。）
宋王无道，矫饰空文，歌循醇醯，糜颂淫奢，——定州城一众听我！这一具焦土横尸，万丈荒原已是废子，你，你们（扬鞭一指苍穹，晴空之下，丽日朗照，虚汗如血，从一众老弱的额前爬挂下来，渴入我眼，我朗声大笑）宋王早将此城败送，他坐拥江山，此城为全局弃之也不可惜。蔚州、紫荆关、灵丘道，哪一处不是宋王拱手？本王不费一兵一卒，已可令满城易帜。只可惜这燕云一十六州不足讨我欢心，我待要汴梁的江河湖海，暖风细柳，玉门关以南以东之千里春风一并收入囊中！
（唐河涌动着，像不知廉耻的败***，我眯起眼，追着他的影子：我的猎物已远比九年前更英飒，他把心藏在官服与铠甲之下，令我不能看清。大怖荒原，幼童在城的犄角怪声厉哭起来，军旗如脉搏，随风一下、再震一下，我将左臂一举，千军万马，立如劈天之剑，齐以契丹语高呼我名，——耶律青！青字缀在末尾，拉长，回声久久未了。我要他听见，符辛阶，我要你听见，我要你看着我，记住我，憎恨我，恨到撕心裂肺，用你的骨头和心脏做我的墓碑。）
宋将符辛阶！（我蔑声厉笑道）你现在跪下求我，我兴许可大发洪慈，饶过定州，——饶过你！

（九年之后的重逢不再是我归去白沟河畔，唐河的水也被夕阳染得淡红。我静静地听着这篇檄文，他的汉话已经说得很好了，像他可以骗人的眉目一样俊秀而颗粒分明。冲天如战鼓一般的吼声是契丹军唤他的名，用他们的语言。边地的人们一边掌握它，一边憎恨它。）
（回答他的是我自刀出鞘的白刃，它送过我一把金刀也挂在马侧，但我不要用它，不明就里的人们误以为那是我一场普通无奇的功勋，但那不过是狼崽子留下一个耀武扬威的记号。）
（麒麟驹登上河畔的巨石，铁甲盾立在侧，定州城破了，但宋军之脊梁不倒，我将它从留守战死的英魂中接下，符家军的每一个人，纵血染疆场，脊梁在我。）
“全军戒备，渡河一步者，杀！”
（暖风细柳，千里春风，他学会了汉语却跨着契丹的战马，这是一种泾渭分明的背叛，他之姓氏可以多尊荣，就可以多鄙陋，因为这尊荣而鄙陋的尊严，他永不能看清我，我再不渡河。）

（符出刀时我便觉得好笑，这把刀薄胜过蝴蝶扑朔的翅膀，——人的头割裂在刀下，是不是也像蝴蝶折断的残尸那么锲而不舍，贞洁不屈？他从哪里学来像这样惹人憎厌的戏文。莫非我杀的人还不够多，是才令他误解我，以为我是会为几句口号而大发慈悲的菩萨？符辛阶，我盯着他，挂着一丝古怪的，残忍的，荒谬的笑意。我不会，我当然，绝对，绝对不会，我的天赋就在于杀戮和人类的死亡。而既然他不肯为我抽出金刀，那就也只好由我的金刀前去就他，——待符辛阶，我真是永远破格。）
（一纵胯下马，神驹轻骑，风定时我已过江。我把头送到他的刀前，把颈递到他的刃口，甚至，我牵着他的手，令他挟持我，令他持我全身软肋要害，两鬓斯磨的二马比我的爱侣坦诚。在这宋人错愕的、怨怼的、不忿不敬不平的目光洗礼之中，我问符辛阶）
符大人，你可不能背信弃义，请速取本王项上人头。
（彼岸的军旗，放肆侵袭着招展在视线中，有俘虏被拖拽着勒在阵前，一排黑压压的脑袋。我很满意，又有些不快，我简直等待不住，浑身的血脉、毛孔都在尖叫，在渴求，心猿意马地如临大敌，催促他快些动手。）
快杀我，符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