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鸟兽度冬，我这一季里皆过的浑浑噩噩，几近什么也不记得了。每日草草进些米水，有形无魂，事事敷衍着料理。人都说愉嫔大病一场，是为景阳毓秀的璷嫔殁了——诚然，我从未料得子愆会走的这般突然。如若我早知，一定不会在两月前的最后一面里与她置气，她爱赢，爱争，我便是让她几回又如何，至于她耿耿于怀的那些俗事里，品阶，子嗣，恩宠……我相比她又好得了多少？这几月里每每午夜梦回，总是年少懵懂时一处簪花吃茶，笑笑闹闹，偶有些误会，隔天也会有一方书写求和的花笺夹在书里让丫鬟送去，又能欢欢喜喜的玩到一处去了。梦里她策马跑在秦淮的斜阳扶柳下，梦见她泛舟在碧波荡漾的玄武湖上，梦见她叩首在鸡鸣古寺的菩萨前，发愿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我想伸手触及她的衣袖，可她跑的太快，我追不上）
（都说这宫里的眼泪如戏台上演的一般空悲切，所以我一滴眼泪未落，只在她离别百日为她抄经时，撒谎香炉烟熏了眼泪，撕了那被湿润的一篇废作）
（子愆若是瞧见，定又要来笑我，我才不给她看我的笑话）

（若不是她来，我又不知是如何熬过这漫长的一天，闻声抬肘，方回神午后沏罢的茶早已凉了，近来忧思多虑，不愿人扰，连小桃也只是侍奉在外，屋里冷清。原本合身的衣衫尽显宽松，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起身行动间皓腕上那个带惯了的玉镯子簌簌往下落，原本是子愆瞧不上、同跟我换走了一个白玉平安扣，如今倒成了旧日念想，玉质大约有杂，近日里渐生了一道暗红的纹路，愈发肆意的模样）
没料得你会来，我以为...连你也不愿寻我这个可怜的
（话一出口，讶异自己竟也能活出这份小心自怜来，果真人病了两月，也懂得自我安慰，将苦涩当茶吞了。两瓣唇碰了，再不多话，让人与她上茶，却暗暗希望她能懂得，别怪我这份唐突）

（去岁寒冬的残雪本不该落在今朝的春叶上，犹如夏日里压在头顶的风暴过后，人们依旧平静的生活。我知道我该安静的接受一切现实，将悲伤深埋在心里，企图抹去困苦、恐惧和疑惑——我始终对阿姊的死心存疑虑，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说她善妒也好，不甘也罢，又如何会寻死？所说抱恙而终，平日见着也都是好的……几月来我将这些零碎含在心头琢磨，却并无勇气告诉任何一人，或许它该被归于人们说厌了的老说法：宫里的秘密）
（她好心相劝，无论如何都是我无法抗拒的温暖，内心感激她的善意，一时间有许多感谢的话语要急急出口，奈何嘴笨言迟，只含笑看她一句又一句，终于在她柔荑迎上时柔柔出声，大约是枕风受了凉，鼻音嗡嗡的）
我……我要谢你，除了令娘娘之前递来的春贴，只有你亲自来看我。
（想起什么，招呼婢子，忙不迭地侧首与人）
差点忘了这事，起先我家里送了这个，留下这两支与你做配，早想给你的，只是一时不得空，我也不敢去找你
（启盒给她瞧，是两柄制作精细的绒花簪饰，一支粉色纤长花瓣朝中相拢，以金珠做蕊，下有流苏点缀，再支仙鹤衔宝，尾羽轻舒，彩霞相伴，均是正宗江宁绒花，虽不及宫中贡品珍贵，但胜在款式新颖，外头并不多见）

（我与她并非京中贵女，未进宫前便早已熟识——一个来自南方之南，一个来自中不溜秋，这样的来历素来在宫中一众满妃眼里素来是没什么值得说嘴。初来京时恰在候选秀女的客栈结交，我正急急同子愆学着官话里的生词，加之头回北上，天儿委实干燥了些，不免有些土水不服，歪在榻上几日——连教宫里退回去的念头也想好了，满脸的泪痕未干，就开始寻笔要给额娘写信，说我这趟回去也不好意思再在家里赖着，便去鸡鸣寺里做个撞钟的姑子罢了。一想到要被绞了头发，又要素服布衣的，又偷见门外子愆左右逢源、欢声笑语，好容易忍住的眼泪水又止不住的流起来，这一回声连压也压不住了，抽抽泣泣地）
（待安姐儿寻进屋来，惊得我原本盖在头上降温的帕子一下落了，一面匆匆忙忙的捡帕子，一面慌慌张张的擦脸，怕她瞧见我的落魄，笑我，还同外面人说......）
（如若这宫中只能轻信一人，我便以安姐一人为从）
（自盒中取出那只仙鹤样儿的，其实是我自己最珍爱的一只，只是这几月里想得通透，再没什么不愿割舍的，何况她戴起来也定是好看——鬓惹乌云，肌如白雪，衬得那只鹤儿好似羽翼轻舒，就要拍拍翅膀从彩云里飞出才是。左右瞧一瞧，又隔远些再看，认真在她耳边轻声）
我愿安姐如这蓬莱羽士，年年康健，更要展翅高飞

（旧日里的岁月如何引人百般思念，那是因为我们都深谙它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重来一次，譬如年少时光，譬如悠闲度日，一列列的女人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回头重新来过的资格——我记起额娘从前总说的“日子过了就好了”，她熬一辈子，熬出了旁人羡慕的安享晚年，可谁又知道她在无数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是否为入宫以后便不大争气的小女儿流过眼泪？）
（到底是女儿不孝，一未能光耀门楣，二未能庇护族姐......一时间，眼眶温热，鼻腔一酸，又要落下晶莹，我曾以为我不大会哭了，后来才知人生太多无奈，又只此一件？）
（大抵悲声泣意早落她眼里，可她仍做不知，从始至终都噙着温柔笑意，循循劝解）

（旧日里的岁月如何引人百般思念，那是因为我们都深谙它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重来一次，譬如年少时光，譬如悠闲度日，一列列的女人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回头重新来过的资格——我记起额娘从前总说的“日子过了就好了”，她熬一辈子，熬出了旁人羡慕的安享晚年，可谁又知道她在无数个没有月亮的夜里，是否为入宫以后便不大争气的小女儿流过眼泪？）
（到底是女儿不孝，一未能光耀门楣，二未能庇护族姐......一时间，眼眶温热，鼻腔一酸，又要落下晶莹，我曾以为我不大会哭了，后来才知人生太多无奈，又只此一件？）
（大抵悲声泣意早落她眼里，可她仍做不知，从始至终都噙着温柔笑意，循循劝解，我常想我这人没甚长处，又不知长进，能有她肯与我作伴，如何都是福气一件。话至此，再不能推脱，双手在她掌心寻得了温度，抬头时目中多了几分坚毅）
是，我会，这宫道难行，但有姐姐，想来总有几分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