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刹海畔，我说放过他。我以为这样也能放过我自己了。）
（可我忘了还有一个乌尔登。）
（之于乌尔登，我是有愧的。尽管这愧意微不足道，甚至不足以让我在重逢时产生想要回避的念头。可当他走来时，我脸上的笑已经有些不自然了。）
（失修的木阶有些摇晃，但这绝不是，至少不仅仅是我站不稳的原因。我竭力维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如从前的姿态。）
好久不见。（在开口时，我才觉得刚才的脆饼太干了）乌尔登。

【至旬休，抽身牍聿，便又是一个与友人相邀的时令。莺岁惠好，清曜渊穆，举目所见，丛篁修林已渐成朗隽荟翳，逢此晴日，黄鹤楼更是华盖云集，高客不绝。】
【我向来不委信所谓缘法冥冥，须知自幼长于穹墉鸾墀，惯见诡谲訾咎，綦溪利跂，至今黼黻皇猷，飨亲王爵禄，除却谨慎沉浮於枫陛与宦海间，断无神明可予以照拂庇佑。直至眼风迎面撞入一道久违的娉婷姝丽身姿，才叫我极其鲜见地再纳罕起，世间是否当真有天意，随心所欲，摆布弄人。】
【但诚然，疾逝过的晷影，已将鲜亮的记忆在时岁中镌得蒙昧，数载难计的阅历，也慷慨地予人持重夷然的本领。纵使蘧然与其照面，眉山一展，终究得体妥帖地道出一句】岳福晋。
【此时，我倏忽了悟，彼时阿岚姐所言体面的深意。】

嗯。（岳福晋。）
（他的疏离像一股寒风，相隔的几层阶梯，顷刻间已覆满了冰。这寒意袭到我身上，叫我的心也跟着打了个冷颤。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蔓延开来，那是一种猎物逃跑的挫败。）
（脚一动，底下的木板已微有些翘起。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竟然如此倾斜。脚下的木阶开始咿呀，漫不经心地，我走过他。）
（又不甘地，停在他身后，笑）还未恭喜信亲王，娶得娇妻。
（这话是对他说的，更是对我自己说的。）

【鹂音裹着极轻的应答，若静水投石，蓦地泛开涟漪，终究一霎时便归於阒然沉静。周全而疏离地垂下眼风，待姝丽行过身侧，熟稔的脂馥黛香幽微地漫入鼻尖，目光这才隐晦扫过擦肩而过的桃靥玉容。】
【过往的刻晷仿佛格外留情，之於她昳丽明颐间的痕迹微不可察，只神色应我所猜度，一如既往，云淡风轻，漫不经心。】
【但闻响动稍顿，客套珠玉滑过耳畔，负之后背的掌无名地颤了颤。付之疏朗一笑，似若往事已尽归尘烟。】多谢福晋。
【一顿，未尝旋身，只将首稍偏】不过——言辞的恭贺总显得诚意未足。今日若福晋得闲，不知可愿赏脸，一道坐坐？

（他一开口，就露馅了。）
（像高明的琴手误拂了弦，渺如云霄的高远倏然塞滞。他什么都没说，又分明在昭昭然告诉我——他弹的是空城曲。我乐于窥见他秋泓之下的暗涌，也乐于在他开口时，施予他一个解意的笑）
当然。
（我们落座于一个精致的厢房，这时我已不必再为寒酸的木阶而心惊胆战。悠悠然地，我欣赏起厢间里雅致的木雕。）

【彼时我虽为不复相见的辞令囹圄，此心却不尝昏聩痴钝，遑论刑司数载旧验，也曾授以逐寻蛛丝马迹的才猷。只是年少懵懂之时，似有若无的青眼，终究显山露水，端然拼凑成另一大相径庭模样，纵使时令赋予往事独具匠心的宽宥，我又何尝不会大失所望呢？】
【二人对坐雅间，良久缄默岑寂，神思翩跹，眉山已有稍沉。悬腕提壶斟茶，醇甘淌入均窑白瓷盅盏之际，方才适时地开腔咨问】
说起来，福晋应识得，领侍卫内大臣，砚大人？
【不疾不徐的一句，却是鲜有的开门见山。】

（天好像是在片刻之间就阴下来了。攒聚天边的乌云向大地施着压，叫人有些透不过气。他的脸一半隐在木窗的阴影里，阴恻恻的，像窗外压了万丈雷霆的乌云，一半泛着冷冷的光，又像一把开了刃的寒刀。其实不论哪一个，都会在下一刻要了我的命。）
（有风来，我打了个哆嗦，不禁朝窗外看去。乌云已经开始下雨了。那他什么时候杀了我呢？）
你都知道了？乌尔登。（四目相对，这太疏离了。我忍不住凑近他，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你很生气吗？

【桐月清飔似可察人心，往来翕忽，不晌便叫叆叇云霭随风浮掠，将赤乌潜行於沉郁间，顷刻如有山雨欲来。半敞的支摘窗将暗明晦朔分隔，紫檀雕螭案间绘出一道楚河汉界，澄明可辨。】
【隐隐列缺与弋荡铜铎遥相呼应，声息蓦地盈满雅间，惊破一室岑寂。我自晦暗间扬首，对上熟稔的眉峦与秋潋，仿佛往日溯回。】
生气？【一顿，徐徐摇首】与其说是生气，倒不若说是心寒。
【纵然窗牗前碧梧丛篁，依旧谡谡清峭、亭亭如盖，倥偬疾驶的时岁也已无可挽回。】
本王只是好奇，即便如此往事揭晓，福晋原也坦然至此，问心无愧吗？

（他的这句话，叫我满足而又得意。）
（于是我愿意再一次抚上他的脸，温柔地安慰他，不如说，蒙混他。）不要，不要心寒。乌尔登，我舍不得你心寒。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要想那些无意义的事情，只要尽享此刻欢愉就够了（一喟）不是吗？
（他的眉眼较之从前更为疏朗，岁月的磨砺已让参将的影子从他身上淡去。从前我对他的情动，是全由先前的一点卑微而坚韧的欲望而生发出来的。可此刻，我再看着他时，竟分不清楚，是他让我想起了参将，还是参将让我想起了他。）
我为什么要问心有愧呢？即便我注意到你时，的确是因为参将，可我吻的是你，这就够了。你说呢？

岳福晋难道忘了，不复相见几字？
【姝丽蹀躞至身前，一如蛾眉曼睩，靡颜腻理，但我现下无心讨教这份柳亸花娇，遑论回顾她言中彼时的温存。掌擦过金织缎绣的繁复袖袂，指间一紧，便握住莹潔霜雪皓腕。】
不必巧言令色，也不必自欺欺人，岳今今【适时地一顿，指张松而落，摆脱那股热意】
【咨问递出，但闻珠玉接踵而至，容寂视端骤替为一笑】果然是伶牙俐齿。你也是这样说服靖王的吗？

为什么阅读量这么高？？？我好怕啊

（皓腕倏然钳制于他掌间，惊愕抬眸，竟从他眼中窥见旧日湘府的梦靥。一种巨大的悲哀向我袭来，那悲哀像一双魔鬼的手，先是扼住我的喉，于我心间插刀，又将一根根浸了毒液的银扎送进我皮肉的里，让它们在我每一次呼吸时，暗暗发着狠。）
（我几乎要被这悲哀杀死了。）
是啊，不复相见。（我克制着濒近崩溃的声音，颤抖着、颤抖着，向身后退去。）因为我怕再遇见你，我就忍不住了。
忍不住真的爱上你。（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句话。）
（极缓慢地，我舒了一口气，好似大梦方醒。我仰起头，想借广阔的天弥慰这荒诞的命运，可是目光所及，皆是洞洞的黑。很诡异的，好像能吞了我一样。）我原本以为，你同他们不一样。你的眼睛那样干净，一丝杂念也没有。可是有什么不同呢？
乌尔登，你和他们一样，都想占有我，禁锢我。

【原是我借机的诘问与质询，最终事情的发展却超乎预想与旧设，似变为丽淑剖白的自陈。不合时宜的缱绻絮语，寥寥珠玑更甚千金繁重，眉峦蹙起形若川叠，黑目稍阖，良久缄默，我最终又再喟慨起虚无造化的反复无稽。】
【记忆如潮涌来，原我笃信以人力可转圜的繁冗诸事，终究都不啻一败涂地，譬如昔曰决绝的不复相见，譬如彼时额涅褫封软禁。我蓦然领悟，难怪浮世红尘芸芸众生，皆声称信守着冥冥法缘，大抵因真/相始末过於严酷，以芥子微渺，不过是殚精竭虑地追寻劝勉与慰藉而已。】
【微不可闻地太息一声，眉山已有几分惫意。众生皆有难言之隐，我不尝再应答她所言所问，只是平静地阐述】
你扪心自问，我先前如何待你，当真如你言中归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