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子细细，沾衣欲湿，今冬第一场雪，倒是比春雨还要娇嫩一些。撑着我的小纸伞，伞沿快活转动着，造起风来，将雪卷得更加飞扬起来。冬日的纸伞，上面已经没有艳丽的芙蓉花儿了，只有一枝病骨伶仃的老梅，颇有风骨地横斜在江波色的伞面上。）
“姑姑！”
（呵一口寒气，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上，毫不吝啬地绽出好大一个笑来。）
“这么湿冷的天气，你都不戴一副手套吗？冻裂口了怎么办，不得让好多人都心疼死了。”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但下雪时却有一种奇妙的暖意。方才在小太监罗安的房里说了一会话，将手焐子落下了，将手缩进袖子里，也不觉得很冷。
踩在新雪上心情很好，这一段路变得很短，仿佛是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嘉宝公主正在院中赏雪，倒省去了来来回回通报的麻烦。）
：有你心疼，就算冻出裂口也值啦。
（站在檐下避雪的地方同她说话，伸手去接雪花，融在手心儿，亮晶晶的几个点儿。）

（被她这句话儿甜了一下，心尖尖痒一痒，反而把嘴角一咬，笑却小了。伞转得慢下来，斜靠在肩头，把脚步轻向她一迈。）
“燕子心疼姑姑，姑姑却不心疼燕子，明明晓得燕子心疼，还拿手接雪玩儿？”
（把嗓子放粗些，又像焦嬷嬷，又像李奶娘——专去学那些酷爱大惊小怪的婆子们，一时居然有些上瘾。）
“还不快到我这边来，我手暖，让给你焐焐。”
（再向她一步，却不真的走到那避雪的屋檐下去。两只枣红的小皮靴，在未踩实的雪地上踢踢踏踏跺了一阵儿，把臂半张了，只向她邀。）

（她把我逗笑了。
不曾答话，只把手伸给她，她的手真的很暖，仿佛手心儿里的一点湿意都蒸干了。
这时全然忘记了我的来意，善妙还在等着她的燕子妹妹去储秀宫看太监们新堆的胖雪人，并准备了梅花茶和梅花酥要一同享用。）
：燕子还给别人焐过手吗？就像心疼我一样心疼过别人吗？
（拉着她的手，从台阶上跳下去，仰起脸来接受雪花儿的洗礼。）
：如果有，我可要吃醋啦。
（嘴一张，就尝到甜的雪。待会儿回去，我就说寿妃娘娘在训话，燕子今天飞不出来啦。）

（日光是冷白的，半隐在乌云里，仰头时，可见小鸡一样圆绒绒、柔和而模糊的一段弧。趁我抬头思量，哪一絮儿云是小鸡翅膀，哪一絮儿云是小鸡尾巴，她落在我面前，把下巴颏儿抬起来了，也同我一齐望着天——也同那清冷的日轮一样，毛领外头，露一段圆融融、温柔而虚幻的一段弧。）
（不由地怔了一阵儿，抬手摸摸脸，酒窝浅浅、凉凉地凹着，又笑，把头一点，又摇摇。）
“燕子当然给别人焐过手，也当然心疼过别人，姑姑，你吃醋啦？”
（踮脚去够她的颈，鼻尖挨蹭着她的毛领、她的下颌，寒风中，呼出白烟迷蒙的一声笑。）
“教我闻闻看，吃了多少，有多酸呢？有没有山楂糕酸，有没有酸梅汤酸？”
（热乎乎的手掌心，轻往她颊上一摩挲。）
“有没有燕子看到姑姑服侍懿娘娘的时候，吃的醋那么酸？”

（燕子摸过来，我便把脸往她手心儿里贴。冰凉凉的脸颊遇到暖乎乎的手心儿，变成了令人愉悦的温度。）
：嗯——
（眯起点儿眼睛认真思索，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我喝两缸桂花酸梅汤，你喝一瓮山西老陈醋，这可不好分胜负，打个平手吧。
（也去摸她的小脸蛋儿，已经冻得有些红了，手指头划了一圈儿，又轻轻捏住点儿脸颊肉。）
：怪不得你爱吃山楂糕呢，原来总是为我拈酸呀。
（收回胳膊，两只手笼在袖里，好像一个老头儿。偏头看她，又说。）
：要么你跟懿娘娘商量商量，把我调到长春宫，来服侍你好不好？

（拢不住的纸伞，在肩头摇摇欲坠，终于随着她话里最后一个字音儿，啪地落在薄雪里，骨碌几下，碰着她的脚边儿停住了。她提出的这个主意，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吗？）
“那太好啦！”
（心和一双脚，和我的笑声一齐雀跃起来了。踩在雪里原地转了一个圈儿，雪沫子凉丝丝地落下来，一霎儿冷，一霎儿热，满脑子晕陶陶地幸福起来。）
“燕子现在就去说，姑姑今晚就可以陪燕子一起入睡吗？”
（上前欲去握她的手，寻不得，手儿如猫抓一般，急切切在她袖边拨。）
“可以在燕子敷脸的时候，一直不停地说故事给燕子听吗？”

（袖在一起的手逐渐变暖，重新伸出来拉住燕子，这会儿她的手却凉了，换我来为她暖。）
：只要懿娘娘一点头，我马上就能陪你一起入睡。
（我们俩围城一个圈，在雪地里悠悠的飘，好似要飞起来，停下来的时候，正好将她转到檐下。）
：但我没那么多故事，一直不停的讲太难为人了。
（雪景是很衬人的，燕子看上去比平常还要好看，啊，寿妃娘娘的命可真好！）
：如果公主肯多给些月钱，我倒愿意多读读书，也学学西方的故事给你讲。

（屋檐下一道冰溜儿，滴下水珠，正打在我的眉心。这股凉嗖嗖、湿哒哒的劲儿，与之前的感觉全然不同。怔了怔，步儿也摇也晃，软地扑到她怀里去了。）
“好啊。”
（心中有一千一万个声音，在学懿娘娘的音调——不行、没门儿、想都别想。它们一瞬间嘈杂起来，把雪也吵得不安静了。）
“我都不用去问额涅了，姑姑会说西方故事，她一定更喜欢你啦！这就和懿娘娘说去——”
（她要不同意怎么办？）
“拿出程门立雪的精神头儿，不怕她不同意！”
（一躬身，脱兔一般窜了出去，收起雪地上张扬的、我的伞。捏着卡头往伞柄一收，宝剑已入鞘，我要为她奔向不曾设想的战场。临行前，若还应当说什么话予她听——）
“姑姑，你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睡衣和夜里要用的擦脸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