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好似于赛桃、督花二人处得了法旨一般，顿时畅吐心中郁气。见今日风惨云黯，好一派萧条气象，时日又暗合五行金气，正为白虎主刑之宜。便先遣人往藏剑山庄请来理哥儿，又吩咐两个憨实力壮的流萤，只说是之宜大姬说盈杯太过执拗，要好好管教，便要焉荷领着她们去曲游春请人。这两个人以为得了妆花青眼，又是大姬法令，自然欢天喜地地去请人。
便先到缅曲池，与陶理打过招呼，又叫人摆来一把与谪酒厅当中仿佛的大圈椅，闲闲坐在椅上看新染的丹蔻。
一阵打头风掠过，才抬眼看人，冷笑道：
“花菱娘子仗着有权在手，连人也敢杀了。”
忽然坐正，手拍扶把，两指宽的金镯子撞出当啷的威武一响，立眉严声喝道：
“你可知错！”

第二次来缅曲池，和上次一样，天儿不是很好，有些冷。
水也冷，人更冷。
精致的妆容花了，发上簪子也不知落在何方，连荀官儿新给我换上的衣裳也起了许多褶皱，广袖被撕了个口，皱皱眉好生可惜，大抵是来时匆忙，不知割碰了哪儿。
左可惜右可惜的，才慢悠悠的抬头望她，可真威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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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是死，人杀人也是死，妾不过提前送他去解脱，何错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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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何错之有！
往后寻个地儿依靠着，才不至于那么狼狈，不至于低下了头。

唔了一声，半晌也未曾应话，不但倒回椅子里闲闲地看着指甲，还把一条腿儿翘起来，石榴红的襦裙下露出一只穿在绣锦鲤红睡鞋里的鸾尖，一勾一勾地晃荡。焉荷方才就已立在身边，此时轻咳了一声。
便循声抬首，只以余光睇去，曼呵芳声：
“解脱，呵，你以为是解脱了。所以流言也不管了，体面也不要了，是不是？”
从袖里取出一条坠着松花色穗子的粉红绢子，把染的丹蔻仔细地擦着，冷嗤了一声：
“明月这么抬举你，可你除了一摊子糊涂事，办成了什么？妾要是你，早就臊死了挂在梁上干净！”
把绢子“哗”地一甩，站起来负手立在她面前，嘲道：
“说是荼蘼的金兰，妾看你对她一点儿也不上心。”

池子水冷，只稍一会儿便觉寒意深深，似入了冬的天，立在结冰的湖面，任风肆虐，难遮掩。
她是一派悠闲模样，我亦无声相望，只将这一方天地收入眼中，将这二三人脸映入脑海，莫要忘却。
蓦的是一声呵，入耳甚是聒噪。只抬了抬手，将散下的青丝拢了耳后，终露出一张清冷之颜。
泠泠之音，端的是漠然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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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烛娘子说的体面便是荼靡被困竺象池，手脚皆缚，薄衫贴身，项圈捁颈，蜷缩在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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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首而望，居高临下之姿，我是犯，却从不觉错，只觉这些人甚是可笑，一个两个皆来说教，以己之心思来猜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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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举？”
“妾护她从不需要抬举，也不需办成何事，这是初心，不是南烛娘子对客时使用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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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一步，我便将她身影完全映在了墨瞳之中，那张脸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美，然而从她救走田伯光起，这张脸的美便不是我所喜的。
孤身一人，桀骜不驯，阿娘说过，我迟早会吃亏的，但是仍旧未有退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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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上心是妾的事，南烛娘子未免太爱管闲事。”

残云冷日里，侍立的流萤都变了颜色：听到妆花与盈杯如此对话，谁还能见到明朝朗日？然而一时无暇去管，望着那不服气的花菱，摆手也不要那两个粗使流萤用强。只是呵开一抹笑意，眼从她发顶扫至裙尾，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收好，逐字逐句说得如同一碗端得四平八稳的茶：
“妾竟然不知，花菱的初心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田爷，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让他把怒气撒到荼蘼身上？”
断雁鸣风，潮雾拦江，多少苦郁处都被锢在此处不得出。眉梢眼底分明含笑，却也染上此间愁涩。想起翠霭庭廊下、金锁间鬼面下的一回眸——那时若是付她半腔痴，是不是也能改一回生死簿？一眨眼恍惚如潮般吞没了多情旧梦，只有话里的刺是真的：
“盈杯——噢，不，宰相大人还真以为妾有多爱管你？只可惜是你横行霸道，拦了大家的路。妾是捧着之宜大姬的旨意，来教你好好反省反省！”

“给他机会的可不是妾，是南烛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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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微挑，也未看她，只慢慢将染了池水润贴颈间的青丝理理，绕上指尖冷眸扫了那两个粗使的流萤，真真是比荀官儿还丑的存在，大抵是仗了势，不管哪儿，都有如此小人。
慢悠悠的抬起广袖，低首仔细数数上面破了几个口子，几条丝线被划开，几朵兰花刺绣变了样儿，往后，可得一一讨回来的。
闻她言，轻笑一声，伴着兀起的寒风钻入了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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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拦了大家的路还是妆花娘子的路？”
“横行霸道也好，独断独行也罢，南烛娘子都将之宜大姬搬出来了，妾再狡辩怕落个抗旨不遵之嫌，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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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挲着腕上链子，突然想起安静对自己说的——再等等她。可惜这桃楼从不是个安生地儿，昨日娇艳花，明日碾做土，何况我这个不知退的性子。
微敛了眸子，能感觉腿上传来的寒意，想来一动便是要向她折腰。袖中手渐握，指尖已馅了掌心肉，眸中冷意泠泠，却是半分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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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省？南烛娘子且说说，妾应当如何反省？”

听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反而越听出眉梢嘲讽的笑意。嗤了一声要说话，却被陶理拦住。他嬉皮笑脸地看着盈杯，摸了摸下巴：“南烛娘子何必和她计较？要某把她带回去说教个三天两夜的，保管没有治不好的脾气。”
反被他逗开了笑颜，啐一口只道：
“呸，你陶理的脾气妾还不知道？”
他欲再调笑，便肃容敛色，只将眉梢一点蔑意轻予：
“要妾说，也不必你带回去，在这儿挂个三天两夜去吹吹她头脑，也就罢了。”
说完便让他领着那两个流萤动手，要把人高高挂在池塘柳。

阴云笼日，寒风簌簌，一池水冷，三两人审，似乎每每当了这盈杯总会出些可做茶余饭后闲聊的话儿，兴许过几日那东风一叙便是当下之景。
心中累极，却远远不想低头，咬牙间尝到了铁锈味，冷哼一声使了力儿打向靠近的两个流萤，只听巴掌脆响连着被踹的哎哟声让人耳生燥意，杏眸敛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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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是盈杯美人，还轮不到两个小小流萤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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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不稳，往了旁儿倚去，掌心捂住心房处，隐隐的疼意再次传来，眉间蹙起，余光掠过陶理，虽未有见，但也知藏剑山庄护花尉之名。
探手取下腰间玉佩，指腹摩挲，解铃还需系铃人，可这玉佩，却无法让明月还回去了。腕子轻翻，玉佩已然落了陶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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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请亲自还了督花尉，莫让有心之人取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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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垂容颜花残落，扬首望得晓风寒。青丝散遮面，这一番闹剧终是该收场，眸子清冷的望着她，望着身后不可望的路——空无一人，只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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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花娘子总说妾错，其实错在哪儿呢？”
“妾未救出明月是错，妾惹怒客人是错，妾以权谋私是错，可是啊……你们就没错吗？”

到底被焉荷劝了下来，只说这么罚花魁，桃楼的面上也很不体面。不得已便应了，本要再威吓两句便放过她，又听见她执迷不悟、自以为是比天高，便又气出一口气咽在喉间。长吁一声，才平复心境。将眸光流转，冷呵吴声：
“你若是实在不明白，妾给你找个静处思过几日也好。如何？”
想着五花大绑也不好看，便要命人用绳索约住她一双皓腕，连牵带拉引去醉仙楼。因承杏月妆花一位，故而水坊中特辟静室一间，以示花魁权柄，正宜打算将她关入静室之中。

睨眸望她，未得答案已是意料之中，今日如何也脱不得身，便是乏了累了也由她去了。
皓腕被束，被池水冷过的双腿微微颤着，挪步间险些折了身去，人言可畏，人言无畏，不过是因着传谣的人如何说罢了。
自入桃楼倒是第二次这般狼狈，身心皆疲，往事浮现脑中，是执念亦是执着，只这些才让我觉着还有可贪恋的物什，没成想，谁都见不得，真真可笑。
走过她身边时微顿，扬了嘴角像是初识一般开口相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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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哪儿也有一静处，日后，定请妆花娘子去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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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戏谢幕，另一场，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