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总也好不了，中原的太子也再未来看过她。
樱桃花开满庭院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东宫里总是唠叨我们的永娘和她说了许多事情，但她还在病中，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我忧心着，那个活泼的西凉九公主就像谢了的玉兰花，再也回不来了。看到九公主落寞的样子，我恍惚以为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但我看得出来，她还是又喜欢上了李承鄞，那个中原的太子，九公主的丈夫，亦是灭了揭硕的仇人。
他曾化名“顾小五”，利用九公主的感情和信任，找到揭硕的王帐，亲自领兵屠杀了揭硕一族，而我作为揭硕一族的族人，每天看着我的仇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揭硕是九公主母后的母族，而我们的首领是她的阿翁。
九公主她一直嚷着想回西凉，我瞒着她，没敢告诉她自从揭硕被灭族后，她的母后已经自刎，父王也被逼疯了。

九公主嫁到中原和亲，已经三年了！
我们再也回不去西凉了，可我没法告诉她。
每当她写信给西凉却得不到回信时，我都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怕她心血来潮去问别人，她的父王为何不理她了？
其实她曾亲眼看见揭硕被灭族，而那时她已经喜欢上中原太子李承鄞，没想到他却是那样狠厉的一个人。
她一定很难过，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我何尝不恨李承鄞？是他领军杀了我的哥哥和族人！
但悲哀的是，李承鄞也忘了，他是公主的仇人。
每次看见李承鄞逗弄九公主的时候，我总是想着把他拉开，但他还是黏上来，故意逗她生气，故意和她斗嘴。
我看得出来，李承鄞名义上宠爱他的侧妃，实际上还是喜欢上了九公主。
然而不幸的是，揭硕被灭，李承鄞陪着九公主跳了忘川，那便注定他们是悲剧。
他们都忘了这个悲剧，只有我还记着，替九公主记着，替我死去的族人记着，我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
九公主没有了记忆，而我也没有了家，我只有九公主，她亦只有我了。
九公主的病虽好了，却落下了咳疾。她以前最讨厌喝苦药，现在却天天喝，我知道，她是想快点好起来。
无论西凉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
我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跟着她！
兴许从哥哥将我托付给她的那天起，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我仍然抱着很大的希望，希望无忧无虑的九公主能一直幸福下去，所以我瞒着她，瞒着她揭硕被灭族，她的父王已经疯了，她的母妃已经死了，而她最爱的丈夫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瞒着她，瞒了好久。
我很庆幸，我不能说话。

樱花谢的时候，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九公主已经变得很安静，无论我怎么废尽心思，她都打不起精神来，连最爱的荡秋千都不怎么瞧上一眼。
看着她强撑着笑的倦容，我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间。
但她说，她只是在找机会，逃走，和我一起回家。
李承鄞的近侍裴照送了一只猫给九公主，她笑得很开心，抱着它给我说：“你看，她眼睛真好看。”
雪白的小猫蜷缩在公主怀中，我看着它一碧一蓝的两只眼睛，不禁点点头。
公主管永娘要牛乳来喂猫，还同我商量叫什么名字好。
她问我：“叫小花好不好？”
看着纯白的绒毛，我摇了摇头。
“那就叫小雪……”公主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许多话，一会儿又想起要给它做个窝。
看着小猫舔了舔公主的掌心，她又露出纯真的笑容，望着活泼的小猫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个半晌，在庭院中招惹着花花草草，我仿佛看到从前的九公主，却也只是那么点影子。
东宫里，花谢了又结果，水去了却无声。
晚间月亮爬起来的时候，公主总是坐在台阶上，无悲无喜，任凭着那只猫在她裙边悠然伏地，有时她摸着摸着它暖茸茸的脖子，就把小雪提到了怀里。我在她背后伫立着，听到她心里的声音坚定地说，总有一天，她要等待最好的时机，从这个精致的牢笼里逃走。
九公主终于对中原太子死了心。
永娘不小心说漏了嘴，那个李承鄞宠幸过的绪娘病的快死了。

我跟着九公主去探望绪娘，在那个偏远的小院里，她瘦得像一具枯骨，头发也失去了光泽，发梢枯黄，像一蓬乱草。
九公主唤了她好久，她才睁开眼睛瞧了瞧，眼神迷离，似乎没有认出九公主来，只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九公主从永娘那里知道，绪娘的时日不多了。
我看着九公主很难过地问了永娘，李承鄞去哪了？
然后她就一个人去找他了，回来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李承鄞，九公主带着恹恹的神情，约莫他们又吵架了。
后来她便每天都去看望那个绪娘，永娘苦口婆心地劝她，她依旧执着地照顾，那个早已奄奄一息的人。
绪娘咽气的时候，远处天际传来闷闷的雷声，我一个人跟着九公主回了寝殿。走在廊桥时，隐约飘来乐声，九公主便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良久，她才回头对我说：“你先回去。”
狰狞的紫电闪过，我分明瞧见两行清晰的泪痕，还有公主眸中积蓄的某种情绪。我不想丢下她一人，便不肯离去，跟着她又走了两步，她从我腰间把金错刀连同刀鞘一起解下，然后对我说：“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紧的东西带上，等我回来，我们就马上动身回西凉去。”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去干什么，她连声催促我快去，我只得转身走了。
我加快脚步回房去收拾，胡乱将几套衣裳叠好，塞进包袱里，心里惦念着九公主，她一定是去正殿找李承鄞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拿着金错刀去找他？难道她会为了一个绪娘去拼命么？可是她说了，等她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回西凉去了。
可我知道，她不知道西凉已经回不去了
箫声停了，我不能就这么等着她。

躲过巡查的金吾卫，正殿那边空无一人，远远地便听见里面传来打斗声。
公主一定会吃亏的，我急急地准备翻窗进去，忽然狂风陡然吹开窗户，一道一道的闪电之下，我瞧见李承鄞按在公主身上，低头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他们撕咬着彼此的唇舌，重重的闷雷接二连三炸起，我已听不清李承鄞和公主争论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外，看着殿内纠缠不清的两道人影，屋檐外突然下起轰轰烈烈的大雨，浇湿在背上，我却没有心情理它。
狂雨夹杂风势若千军万马而来，天地间只余隆隆的水声，恍惚间瞧见公主清丽的脸上，挂着隐忍的痛苦。
我想悄悄摸进去结束李承鄞，可是九公主忽然抬头看了看窗这边，似乎在对我摇摇头。
我的金错刀被扔在殿中的红毡上，亮铮铮地发出刺眼的光芒。
她不忍心下手。
我一个闪身躲在了墙脚下，抱臂坐着，再一次庆幸，自己口不能言。
檐角稀疏响着的是积雨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铜铃被风吹动的声音，我的耳力很好，有时听见殿内传出的呜咽之声，有时传出低沉压抑的喘息声，到后面渐渐地化作了宁静，和雨夜融为了一体。
我躲在冰冷的一角，狂风时不时卷起翻腾的片雨砸向我的脸，后半夜时，我已经全身都湿透了，雨还没有停下的趋势。
身体冷地瑟瑟发抖，我的脸上早已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听见大骗子李承鄞说：“小枫，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你忘了那个顾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实是真的……真的……”
他这样低声下气的说着，我心里却越来越愤怒，事到如今，他还想着怎么玩弄九公主的感情！
可是公主下一句却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顾小五。”
我恍若被雷劈中一般，怔了许久。
九公主还在说话：“顾小五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永远都比不上他。你以为这样欺负了我，我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当是被狗咬了好了。”
李承鄞就这样被她气跑了。

我进去时，九公主正埋在被子里，低低的抽泣，我自顾自去捡起金错刀，她听见声音响动，抬头望了望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不配合地还在流，她说：“阿渡，你怎么全身都湿了？”
我看着她脖子上暧昧的淤青，也哭了。
她赤着脚下床，抱住我，整个大殿只有她的哭声，我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来。
许久，永娘领着一大群宫女来了，把我和公主拉开，嘱咐我去换衣裳，又絮叨着和公主说了许多话。
我要走过屏风前，扭头看了眼公主，她也正看着我，我忽然笑了笑，她露出苦涩会意的目光。永娘弯腰替她揉着淤青，阻隔了我和她的视线。
我转身出了大门，身后还有永娘劝慰九公主的话语传来。
忽然，我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蓦然变得很轻，倒下去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身旁大叫了一声，接着许多脚步声急促的传来，一晃神便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九公主已经被软禁在康雪殿，听永娘说小雪被人溺死了，李承鄞不但怀疑小雪是公主自己杀死，以此来嫁祸给他的侧妃，还怀疑是公主用巫蛊之术害死绪宝林，于是他扬言要废了她。
我已经不想用多余的力气来生气、愤怒什么，只想快点去陪着她，九公主她，一定很难过吧。
永娘劝着我不要意气用事，我确实想去杀了李承鄞，可我很清楚，我杀不了他，还会连累九公主。
我只是想陪着她，来了中原许多年，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永娘拦不住我，只得随我去了。
九公主正在为月季花浇水，有个什么皇帝的嫔妃刚刚离去。
我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细心地照顾那些花朵，就像那些时日照顾绪宝林那样用心，不同的是，这些漂亮的花正含苞待放。
这些日子，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见不到李承鄞，九公主很平静。
从前她明明很爱热闹的。
这样也好，等我们出去了，她又会开心快乐起来的。

有天晚上，我睡在九公主枕边，忽然看到东窗窗缝里闪过火光，我小心地起身推开，只见那头浓烟滚滚。
有人放了把火，想烧死九公主。
我急迫地将她摇醒，指给她看，外面着火了。
火势来得极快，我拉着她从西窗跳出，冲上了后墙。还未站稳，一阵疾风迎面袭来，我一把将九公主推进内院，挥刀挡住，一支钢箭“噹”地一声落下墙头。我想俯身抓住九公主，箭雨却如连珠般射了来。
我挥刀斩断了好几根，可是箭密如蝗，墙头的琉璃瓦已被射的粉碎。
我听见九公主大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撇头发现一支箭洞穿了我的肩头，鲜血迸溅，我却顾不得许多，飞身下去想抓住她的手，带她离开。
她一直都想离开这里，我不能辜负她。
密密麻麻的箭雨中，我终于拉住了她的胳膊，金错刀在墙上划出一长串金色的火花，坚硬的青砖簌簌往下掉着粉末。
可是我不敢掉以轻心，我们还在降落着，飞快地往下跌去，我的右肩受了伤，使不出力气，那刀怎么都插不进墙里去，而箭射的更密了，我听见公主急得大叫：“阿渡你放手！放手！”
我牢牢地扣住她的胳膊，不为所动。
即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将她送出去。
她看出了我的意图，使劲地想要挣开我的手，我拼尽力气将她向上一抡，她被我抛向半空，我看着她本能地抓住墙头的琉璃瓦，然后我才手足并用，幸而终于一刀插进了墙上，落势顿时一阻，可我手上无力，几只箭又射进我的身体，最后还是松开了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听着九公主在放声大哭，努力仰着头看了她的情况，并没有羽箭射中她，全都落在了她的旁边，我终于放心了。
那些箭不会要了她的命。
她还在哭喊着我的名字，漫天箭雨中，她似乎想跳下来陪我，可我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墙头太高，我的傻公主，千万不要做傻事！
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站起来阻止她。
忽然有个人比我更快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将那些箭挡开，我看到他一袭白袍，仿佛月色一般皎洁醒目。

那个人是顾剑。
他也是个大骗子，比起李承鄞，我更恨他，九公主曾经那么相信他，他却亲手把他推给了李承鄞，推向了万丈深渊。
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再带着她回家了，而我知道，顾剑可以。
可是他却跳下来，想要抱着我离开，我以目示意他，赶紧带着九公主走。
他俯身看了一眼我，眸中饱含着千万种复杂的神色，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又看见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说：“你不走，她也不会走的。”
无数乱雨射来，那些箭竟然带上了火，空气里全是烧灼的味道，那些箭带着尖利的啸声，曵着火光的尾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进攻，我能微微抬首，望见九公主惨白的脸上布满焦灼，两只眼眶肿的又红又高。
我的眼皮有些沉重，可她还等着和我一起回西凉。
顾剑一手抱着我，一手执剑斩落那些乱箭，火光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缥缈。
我觑眼瞧见他的衣角已经溅上血迹，四面箭雨如蝗，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乱箭射死。我已经没有力气，形同半个死人，连手臂也抬不起来，可我突然却怕起死来。
可我终究没有死，顾剑把我护在他身下，就像母鸡护雏一般，替我挡去了所有的致命飞箭。
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侵染了我的前襟，淌在我的脸上，热热的，我的眼泪像滚珠一样分落在两颊。
我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在说什么，我仰躺着，别过头，不想再看他那张染满血污的脸，他还在说：“照顾……照顾好……小枫，活……活着，别……别让她……伤心。”
他的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方，我才发现，他的背上插满了羽箭，像刺猬一样。雨箭未停，射中了我的腿脚，我却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木木地躺在顾剑身下，很快，我和顾剑就被小山一样的乱箭淹没。
顾剑他到临死都在护住九公主。
我忽然对他恨不起来了。
揭硕的仇，灭族的恨，我什么都做不了。
究竟我们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罚我们？
我闭上眼，心里觉得好累，耳朵里隐隐约约听见九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喊，也许我也快死了，我再也不能护着你了。

我听见九公主在连声呼唤我的名字，我听见了，她一定也以为我死了。
我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又惊又喜的她，可是说不了话，只能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拽住她的衣襟，告诉她我还活着，告诉她是顾剑救了我，告诉她我想要陪她回家。
九公主去看了顾剑，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想他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不知道有没有说完，我已经晕了过去，耳畔有人在轻轻地吟唱：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她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歌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我听见似乎是九公主在呜咽，可我睁不开眼，不能把她拥在怀里，像小孩子一样安慰她。
我醒来的时候，嗓子渴的十分厉害，一垂眼，发现九公主也蜷缩在我的榻上，鬓发凌乱，峨眉轻蹙，我想伸手替她整理，肩上却传来剧痛，连腿也使不上力气。
我颓然地躺回去，带醒了九公主，她疲倦地睁着眼问我：“你想喝水么？”
我摇摇头，她还是起身去替我倒水了。
水还没有倒来，门被人砰的一声踢开，李承鄞面色不好地进来，吩咐道：“替太子妃更衣。”
我这才看见她衣上全是血水，头发披散纠结着，她站在那里冷冷地瞧着李承鄞，一句话也不说。
李承鄞叹了口气，想把我挪出去。
公主忽然狠厉起来，我的金错刀不知何时被她握在手上，架在她自己的脖子上，决绝地说道：“我会和阿渡一起死！”
我心中大恸，刀锋无情，已在她白嫩的玉脖上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一串血珠渐渐地渗了出来，连李承鄞都吓住了，他忙说：“我不会害她，你快拿开！”
我已挣扎着从榻上探出半截身体，用左手费力地一挥，矮几上的瓷瓶落地，顷刻间碎成几块，九公主依旧置若罔闻。
倒是李承鄞被瓷瓶砸烂的声音吸引了目光，他怔怔地瞧了我一眼，慢慢扯起嘴角开始狂笑起来，连九公主都被他吓了一下，他指着我，笑得凄厉，说道：“好、好、好，一个顾小五还不够，现在又是一个阿渡，我在你心里，竟是连一个奴婢都不如！”
出乎意料地，九公主“啪”一声打在了他脸上，他也没有闪避，九公主被气得浑身发抖：“你不配提顾小五的名字，他已经死了，阿渡也不是什么奴婢，她是我……是我唯一的亲人！”
李承鄞拂袖转身而去，我努力从榻上坐起来，九公主收起金错刀，坐到榻沿，一把抱住我，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忍着疼，搂着她，知道她心中的苦，也知道她的恨，我也只有她了。
九公主说：“阿渡，你拿命护着我，千里迢迢从西凉跟着我来……我却没能保护好你。”
她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哭得肝肠寸断，我也跟着她哭。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她终究没能忘了李承鄞，连顾剑也死了。

我的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在养伤的时候，我还是比划着手势，告诉了她一些事情，比如，顾剑是怎么救的我，很早的时候，他就因为答应了九公主要救我的内伤，因此而折损了一半的内力，最后惨死在了乱箭之中。
这一切，我都不应该再瞒着她。
我应该让她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也爱她爱得那么炽烈。
九公主却慢慢地比划出一句话，她问我：“你是不是喜欢顾剑？”
我沉默半晌，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只好转过脸看着窗外的荷花，夏荷已经残败不堪，想起死去的顾剑，我只是凭着本能，回头重新对着她微笑。
我明明知道我在哭。
我和顾剑都一样，不到死是不愿意亲口对她说的。
我又告诉了她许多事情，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我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伤，却发现那是李承鄞的人。
九公主被震惊到了，看着她不可思议的眼眸，我静静地写出那些经过，写出李承鄞背地里做的阴谋，希望她能早些看清这个人，莫要再伤心难过了。
李承鄞不值得。

我托过两匹马，公主和我欣喜地各跨上了一匹，便要朝玉门关外策马而去。
身后却马蹄声大作，我急忙回头一觑，龙纹旗帜下，领头的赫然是李承鄞，我再向公主看去，只见她的马比我落后半步，远远地又传来闭关的大喝，我心里一着急，想要将公主拉上我的马，却只见她扬起手，狠狠地抽了我的马一鞭，马儿长嘶一声，带着我跃门而出。
我仓惶回头，公主早已被隔绝在扇门之后，我只来得及透过门缝，看得见她脸上如释重负的一笑。
关门关了，我跳下马，直奔过去，金错刀还握在我手上，我把它的刀刃插入门缝，拼命想要斩断降下来的铁栓，刀铁相击，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我怎么能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她一直都想回家的。
我拼命地乱斩着，尽管只是徒劳。
眼泪哗哗地往下急冲，我听见羽林军的铠甲在簌簌作响，金错刀已经残缺，铁门却岿然不动。
她已经回不了家了，我该怎么办？
心在隐隐作痛，喉咙嘶哑着，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然而我真的很想告诉她，没有你，我就再没有家了。
我怒极，从门缝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喉咙已经撕裂出鲜血，我就是想质问她：“当初哥哥已经把我托付给了你，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没有你，我怎么活得下去？！
我趴在铁门上，无声地哭泣着，好像听到有人在我的头顶惊叫。
我往后疾退了好几十步，伸着脖子，顶着烈日努力往上仰，看到她像一只小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着，将要回归天际。
我踩在无数尖利的碎石上，她的影子映在我的脸上，替我挡住刺眼的阳光，有风掀起她的衣摆，牵成一团一团的花儿，又像起舞的蝴蝶，又像飘落的树叶。
我一手拿着金错刀，一手摊开手掌，继而伸出双臂，也想感受这自由的风，任它拂过我的脸庞，就像她用温热的手抚摸我的脸颊一般，暖暖的，真好。
接住了她如柳絮一般柔软的身体，将她环抱在我怀里，鼻尖嗅着她熟悉的发香味，她还是回头看到七窍流血的我，怕吓着她，我便一直在微笑。
她又叫了我的名字：“阿渡！”
声音里带着哀戚，我多希望再回到十年前的西凉，赫失哥哥将我带到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女孩跟前，对我说：“阿渡，这是九公主殿下。”
我低着头行礼，看见脚尖前的一双小皮靴动了动，九公主向我走了过来，忽然一截比天山上的雪还白的胳膊搭在我肩上，我错愕地抬头，纯净白皙的面容带着红晕撞进我的眼眸，像极了天边洒落的晚霞，她笑眯眯地同我说：“阿渡是吧？我叫玛尔其玛。”
玛尔其玛，那是沙漠湖边的一种树，叶子彤红，像霞光一样红，叶子映在靛蓝的湖水里，可美了，就像眼前烂漫热情的少女一样美丽。
从前，她要带我溜出去玩的时候，她总抱着我，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烂漫的声音里带着撒娇。
现在，她惶恐着叫我，我没办法答应她，她想抱我起来，可是却怎么也抱不起来了，只好趴在我身上自责的大哭。可惜我的筋骨尽碎，不能再抱她，为她拭泪了。
我带着安详，渐渐合上眼睛。
我也和顾剑一样，大概算死得其所了。
只是，我的公主，我不能再陪你回西凉了。
朦胧中，我听见扇门开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弥留老人的残喘，接着许多马蹄声又响起，我手里的金错刀被人夺走了。
它跟了我许多年，终于不必再跟着我了。
有个人又伏在我身上，约莫是九公主。
唉，我的傻公主，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究竟喜不喜欢顾剑哩？
马蹄声已停在不远处。
我已渐渐失去知觉，只依稀察觉她附在我耳边，温柔地说了一句话。
那是我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阿渡别怕，我来了。”
这些年，我终归和她不能分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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