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不到，我还在输液

锦觅感觉到了，她快要死了。
寿元一点点从指尖流逝。
“娘娘，娘娘。”耳边传来侍女离珠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去找陛下过来吧。”
找润玉?
锦觅掀开沉重的眼皮，她看东西时像是隔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她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
偌大的宫殿被布置得富丽堂皇，其实最初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成了个瞎子。
其实这都是宿命。
第一世她为了救旭凤，失去了眼中万千颜色，自此不辨五色。
这一世她为了救润玉，成了个瞎子。
润玉一次次倾身温柔吻着她无神的眼睛，她看不见他眼中酝酿着的疯狂与暴戾，单纯地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看不见你，看不见爹爹，看不见临秀姨长芳主，怎么办?”最初她也会害怕无助得哭泣。
润玉总会在这时候拥她在怀里，一次次安慰她:“觅儿莫怕，总会看见的，总会看见的。”
锦觅不知道的是，她每哭一次，润玉的愧疚、仇恨、不甘就要加深一分，这些东西，都会化成最锋利的匕首，在心脏中疯狂搅动，最终成为刺向仇人淬毒的利剑。
她后面慢慢意识到了，于是渐渐不在他面前哭了。
润玉从不骗她。
她的眼睛真的能看见了，那时候他已经是天帝了。不需要算计她去杀掉旭凤，他还是夺了天帝之位。
听说荼姚下场十分惨烈，还被剜去了眼睛，远不如前几世那般死得痛快利落。
润玉是在惩罚荼姚，不只是因为荼姚杀了润玉的生母，还因为——荼姚弄瞎了她的眼睛。
他的身影已经同前世慢慢重叠，即使他在她面前刻意收敛了那些，可她总是在他身上看到前几世的影子。
二人争吵愈发多了，她被他囚禁在了宫殿里，像前几世一样。
润玉太害怕失去她了，可他一直不明白，她永远也不会离开他的，除非她死去。
因为，她本就是为他来的。
这些天，她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究竟是怎么又变成这样的?
明明一开始他是答应她的，同她在一起，做个逍遥散仙，淡水流云快活一生。
想不明白也罢了。
反正她就快要死了。
望着锦觅灰败的一张脸，离珠渐渐白了脸色:“您给句话啊，让陛下回来!”
让润玉回来?
锦觅想笑，她在枕下摸索，将那片弯如月牙的龙鳞握在掌心里。
那个人在攻打魔界的战场上，成败就在此一役，如何能抽身回来?
他的野心也决不止步于此。
许是赌气，她转身背对着离珠躺着，声音闷闷的:“我不要见他。”
园子里的昙花开了，为了讨心上人欢心，昙花被主人灌注了灵力，连同白天黑夜也尽情绽放着。
宫人日常出入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怠慢了这几株昙花，可如今，昙花却被人摘了几朵下来。因为宫殿里的娘娘想看。
锦觅看不见东西之后，嗅觉却变得异常灵敏，可是在将死之时，嗅觉顿失，连昙花香也闻不到了。
锦觅把玩了一会儿，就放下了。
她就快要死了，可她还是不甘心极了，觉得这些年的付出和陪伴全都喂了这大龙蹄子。
她觉得她可能会死不瞑目。
于是她紧紧攥着身旁离珠的袖子，离珠哭花了脸，见锦觅这般，陡然哭声大震:“娘娘，您再撑会儿，陛下就快回来了！”
好像她撑着不死就想见他最后一面似的。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陛下?”眼看着这位撑不住陛下回来了，小仙娥脸都急红了，娘娘好歹给陛下留句话，留点念想也好哇。
她并没有什么话想留给润玉……
前几世她写过遗书、留过遗言，他又何时听过了?
反正她就快要死了，死了就不用这么操心这些破事儿了。
意识渐渐失去、灵魂即将从身体中剥离的时候，她终于还是不甘心了，她有遗言的!
她还是想告诉他，要好好做条龙，不要再把六界玩脱了。
万一、万一他还是听了呢？她果然是不死心还对这大龙蹄子抱有期待。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个残破的声调。
但但但……她还是要说遗言的，万一实现了呢。
她挣扎着从榻上想要爬起来，翻着的白眼瞧上去格外狰狞。
不说她会死不瞑目的!
“娘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离珠急忙扶住她。
锦觅用尽所有力气，交代了遗言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死了，死得格外安详。
她的遗言是——希望六界和平。

锦觅的元神从身体中脱离出来后，她便成了孤魂野鬼，一直飘荡在虚空中。
虚空中除了她没有半点活物，连时间仿若都是静止的。
身死魂灭，她本该进入到下一个轮回里。
可她被困住了。
这个认知使她变得焦躁。
她在虚空之中飘荡了不知多久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她顺着那点光亮穿过去。
身后的世界仿佛被牵拉变形，扭曲、交叠，最后如瓷器般陡然破碎，碎成一片片冰冷的雪花。
在碎裂声中，她终于听到了久违的声音，寂静的世界忽然变得喧哗起来。
“天帝陛下一统六界，从此雷霆雨露，俱出天门，此乃我天族大喜!”
“我等蛰伏多年，今日总算是一雪前耻!”
锦觅历了几世，世世皆有所不同，因而总是对不上人脸。
那群人中，她只认得两人。
坐在上首的是太巳真人和破军星君。
太巳真人为了助润玉登位颇是费了一番力气，也是深得润玉赏识。
可锦觅记住他的理由，只是因为他的女儿——邝露。
“若陛下早听我所言，尽早诛了那魔界余孽，又如何累得天界险些元气大伤?始于千里之外，止于一步之遥，险些功亏一篑!”太巳仙人尚还有些怒气。
“陛下与先天后娘娘少年夫妻，一路扶持，本就夫妻情深，陛下如此……实乃人之常情。”旁边又有仙君劝道。
“却也不可不顾大局。”太巳仙人捋着胡须，犹自愤愤不平，“罢了罢了。”他又长叹一口气，纵使情深意重又如何，谁叫锦觅命短，不过为人作嫁，不提也罢。
想来，若非锦觅命短早逝，那魔头想必不会束手就擒，自毁真身，他天界大军也就不会这般轻易踏平魔界。
显然也有人同太巳仙人想到一处去了:“小仙倒是听闻上元仙子……”
美人相伴，红袖添香，那是大多数男人都能想得到的一桩风流韵事，于是在场人都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来。
“恭喜太巳仙人。”

听这些人的意思是，润玉要娶新天后了。
其实也是，她都已经死了，怎好一直霸着他不放。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以及润玉要娶新老婆，都是她没办法阻止的。
这样也很好，润玉日后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大抵就不会再一意孤行黑化下去了，她也就不用再陷入不停重生的死循环里。
这样想着，周遭的谈笑声却渐渐远去，离得她越来越远，直到她再听不到了。
再一睁眼，就是在润玉的七政殿里了。
锦觅没想到还能在这个世界见到润玉，以为上次他出征前的一眼就是永别。
他又清减了许多，粗麻布做成的丧服罩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在虚空里她感知不到时间，可见润玉还在为她服丧，大抵距她死去还没过去多久。

锦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她真觉得她的眼光是顶顶好的，选了个天上地下生得最好看的夫君。
虽然她的夫君很快就是别人的了。
殿中燃着幽幽烛火，将整个大殿照得通明。
是了，她怕黑。
她想起了失明时无数个黑暗的夜晚，她陷入重重梦魇不可自拔。
是润玉，亲手将一盏盏灯点亮，哪怕她什么都看不见，可掌心暖光，也算得上慰藉。
往后余生，哪怕后来她的眼睛复明了，殿中的灯再未熄过。
那时她最爱看的，就是他在殿中挑灯芯的身影，他低头护着烛光，眉心微蹙，如处理政事般认真而又严肃，摇曳的光照亮他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也被烛光晕染了一层融融金色。
璇玑宫殿里的灯有九百九十九盏灯
，他却从不曾假手于人。
烛火下，他的眸子漆黑的，像是死寂的子夜。

他的眸子泛着绝望至死的光。
这样的眼神，令她陡然觉得心悸。
她每一世都是早死的命理，一死即入下一个轮回，怪道凡人都说“赶着去投胎”，却是从来不曾见过她身死后他的模样。
“陛下。”大殿的门被推开了，邝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润玉的身后，“娘娘已经去了整整十年，请您节哀啊。”
锦觅心中一个咯噔，原来她自己已经死了这么久。
而润玉似乎还在为她服丧?
这又是何苦。
“便是娘娘在世，断不会愿意看到您这般糟践自己!”邝露的声音有些发抖。
锦觅在一旁猛点头，便是她死了，也不想看见他这副模样啊，会死不瞑目的。
大龙蹄子啊，全害得她死不瞑目，不能转世。
“她会在意我如何么？”长久的不言不语使他的声音过分嘶哑，润玉轻轻抬起眼眸，昔日青玉般温润的眸子恍然破碎，他直直地望向虚空。
“昨日夜风骤疾，虹桥尽头的琉璃灯灭了几盏。”

虹桥尽头熄灭的几盏琉璃灯只是桩小事罢了，不过半柱香的时辰润玉便推开殿门归来了，只随他一道离开的邝露却并未出现。
锦觅站在一旁看他，他立在殿门口，落了一肩清冷的月光，整个人越发显得孤寂。
她方才是想跟着他的，可这七政殿似是设有结界般，她进得来，出去的时候竟被困住了。
按说她现在就是一缕幽魂，又无实体，便是有人设下结界，也不大能困住她这孤魂野鬼啊。
也许是这次润玉洗心革面了也说不准，不再去折腾六界了，所以她也不用再重生回去了。
若是这样的话，其实也算好事，只是自己难道就要一直做孤魂野鬼?
她思索了一番，仍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况且她如今这副模样，便是出了七政殿又能如何呢？
锦觅按下心中的不安，决定先观察观察润玉，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她用爱浇灌、茁壮成长、单纯善良的小白龙给长歪了的。
想想她还有点生气，那种心情像是她在花界种的白萝卜不长萝卜也就罢了，居然结出了黑葡萄。可恨外表还装得正直跟其他正经萝卜缨没什么两样，她勤勤恳恳施肥、松土，结果到了收获季节，呵呵。

锦觅蹲在一旁，就看着润玉站在殿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才反手关上了门，双手结印布下结界。
盈着水光的结界晃荡了一下，如水波纹轻轻荡漾开来，又瞬间归于平静。
锦觅一脸茫然，平日里润玉素来谨慎，可也未到如此地步。
还是说他背地里又要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这大龙蹄子，就是欺负她已经死了。
锦觅眼睁睁看他从她身前穿过，生怕他又在酝酿什么毁灭六界的大计，慌忙起身跟了上去。
锦觅才站稳，润玉背对她站着，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就听耳边有极细微的声响。
一道铸铁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
锦觅瞪大了眼。
密室?
枉她重生这么多世，竟然不知七政殿藏了这等玄机。
也不知是这世出了什么变故才有的，还是一直都存在。
润玉已顺着台阶步步踏下，锦觅来不及多想，急忙追了上去。

等踏过十几级石阶，锦觅才觉出柳暗花明来，密室与她想象的阴沉可怖不同，反而紫色纱帘重重叠叠垂着，布置间处处透出女儿家的娇软。这些摆设，隐隐还有些熟悉。
锦觅懵了又懵，一时不敢瞎猜，只能呆愣愣地盯着摆放在正中的一张床，透过重重轻纱，隐约能看见躺在床上的身影。
润玉莫不是背着她金屋藏娇了？锦觅免不了要这样想。
润玉已撩开衣摆坐在床前。
锦觅呆愣愣的，一时不敢走过去把二人捉奸在床。
润玉低头看了床上的人许久，锦觅蹲在一旁，见他眉眼都蕴着万般缱绻。
她觉得心口钝钝地发疼，一时又觉出点酸涩来，也是，谁家辛辛苦苦种了几千年的大萝卜叫谁拱走了，也会难受的。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却见润玉俯下身去。
“觅儿……”润玉口中溢出几声低吟，嗓音迷蒙而缠绵，似是缠绕在舌尖千百回，随着气息不舍吐出。
锦觅心中陡然一震，血直直往头顶上涌。

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低低覆着，面颊透着浅浅的红晕，只嘴唇有些苍白，瞧上去就像是她安静地睡着了。
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然她也不会在这里。
神仙一陨落，肉身即灰飞烟灭，却不知润玉用什么法子护住了她的肉身，瞧上去这般鲜活。
润玉低头辗转轻轻吸允着她的唇瓣。
锦觅觉得简直没眼看了，这种旁观者的视角看去，真真令她头皮发麻。往日虽他也同她这般亲昵过，但绝对不曾这般放肆。
而且、而且她已经死了啊喂!死得不能再死了!
许久的缠绵之后，他才直起身子，眼尾微微泛红，气息则有些不稳，而躺在床上的她苍白的唇瓣因为方才的缠磨而越发显出潋滟的红。
锦觅觉得她真的要长针眼了。

润玉修长的手指轻轻覆着她的手掌，神情极为温柔，深邃冷清的眸子只看得见她，他看了一会儿，倏尔低头，额头轻轻贴上她的手掌。
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膜拜他的神明。
“觅儿，我今日也很想你，觅儿能不能不要睡了，醒过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荒凉而脆弱，听得锦觅心头发颤。
她死了，所以他的世界一片荒芜，凄风苦雨。
锦觅想，她这几生几世，从未吃过什么苦，润玉一直在她的世界里为她撑起伞，把风雨都挡在身后。连死了，她也是死在他前面，留他一个人尝尽生离死别之苦楚。
“觅儿醒过来好不好，你的小鱼仙倌只有你了，他很害怕，你别丢下他好不好？”
“若是……若是天界让觅儿觉得不自在，我还觅儿自由，我不会再困着觅儿了，我已经知道错了，你醒过来看看你的小鱼仙倌可好？”
有泪水落在床上的锦觅脸上，一颗一颗的，是润玉的眼泪。
润玉红着眼眶，锦觅想抬手为他拭去眼泪，却发现她无能为力。
他们之间隔着生死的鸿沟，可惜啊多可惜。

锦觅发现自己从困在那个虚无的世界变成困在七政殿中了，除了地方变了，好似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锦觅她现在心态放得特别好。
没事就坐在床头偷窥她那夫君，以及蹲在门口偷听仙娥们八卦。
她发现，只要润玉不在殿中，那些仙娥们就特别活跃。
润玉要迎娶邝露做新天后的传言已经愈演愈烈了，听说向润玉死谏纳天妃、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好延续真龙血脉的仙君们已经能从九霄云殿门口排到姻缘府了。
只是润玉一直都懒得搭理。
连锦觅这个嫁给润玉当了几百年老婆还生不出一个龙崽就算了，还不准润玉纳小老婆，害得润玉万岁高龄还没个后代的前天后，都被拉出来抨击了一遍。
这是不实言论，是谣传!
生不出龙崽可能是她不孕不育，但是不让润玉睡小老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拦过他。锦觅觉得她可冤大发了，她死都死了，这群仙君好生不要脸，连死人都不放过。
一时间，这种说法愈演愈烈，她锦觅都成了仙人们教育儿女的反面教材。
直到润玉手持赤霄剑，将散布她谣言的始作俑者一脚一个踹下因果天机盘，一群仙君才消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