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 苏北
“十二大党章规定了党的领导原则即对政治，思想，组织的领导，对党员的义务作了比以往党章都更为充实的规定，恢复了党员权利条文，对党员提出了更高更严的要求”，老旧的收音机在小小的卧室中尽着他最后的功能，声音是沙哑的，断断续续的，而其中传达的精神却是明确的，向上的。
借着改革开放，国家给一批冤枉的同胞平反的机会，老农民肖漆仁恢复了他令人震撼的真实身份——中共老地下党员，前线情报员肖途同志。恢复名誉的那一天，肖途同志在寒风中老泪纵横，同志们都把他理解为老革命党员心中的委屈，不甘，遗憾，只有肖途本人知道他是真正为什么而落泪。也是那次大哭之后，肖途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已到了弥留之际。
后悔吗？作为坚定的革命战士，肖途为他的一生自豪骄傲，尽管不会被大多数理解原谅。但回首往事，实在是有太多的遗憾，有太多的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语，有太多相见而没有见到的人。最后的二十年，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能多想一种办法，是不是对他，对党，对国家都会是一种更好的结局。
他太累了，手逐渐松开，跌入了梦乡。

1940 上海 小巷深处
“我的搭档，老刀同志，在这次营救澳门商贸团的任务中被敌人发现踪迹，不幸壮烈牺牲。肖先生，你明白了吗？”。天上挂着一钩残月，远处传来了几声猫叫，这里是大上海仅有的几处无人居住的巷子。早些年因为闹鬼加上战乱，里面的住户全都搬走了，附近空荡荡，成为了黑暗的庇护所，恩怨情仇的了解地。
肖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能当眼前的情景都是自己在弥留之际坠入的那个长梦。眼前的人干练潇洒，风情万千却又失魂落魄，强装坚强。肖途迟迟不能回应。
“呵”，他笑了自己一下，兢兢业业，谨慎本分地活了一辈子，现在在梦里却说不出话了吗？他看向了老刀的尸体，庄晓曼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现在，肖先生，请你离开。”。肖途为自己点了一支烟，没有作声，更没有离开。
他看着庄晓曼空洞无神的双眼，一个思考了二十年的计划在心头浮现。他无数次想过重来，现在真的能重来了吗？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掐灭放进烟盒。是的，不能留下任何破绽。然后对庄晓曼说：“在我离开之前，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多想一种办法呢”。
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走，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真的是他的梦境。和当年不同的是，庄晓曼没有那么灰暗空洞，失魂落魄。很快地她恢复了那种风情万千的神态：“肖先生，此话怎讲呢？”
“你们军统的规矩我也有所耳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肖先生是在为晓曼担心吗？这可不像先生啊”
“那颗子弹，我欠你的”

肖途往前走了几步，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说道：“你能把老刀的死圆的天衣无缝吗？你们军统的人只要一些调查，就不难查出老刀根本没有参加今晚的行动，那时你又能说什么呢？”
“那肖先生的意思是？”庄晓曼的眼睛像猫一样闪烁着，真好看。
“老刀不能死，起码现在还不能死。我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不知道庄小姐愿意给我提供点细节吗？别急着拒绝，我们这一行就像黑夜中的点点萤火，能彼此照亮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肖先生还真是花言巧语，晓曼可是抵挡不住呢。不知道先生要问些什么？”庄晓曼莞尔一笑。
“还有人知道你们今晚要来除掉我吗？”
“当然没有，军统就是个不能相信任何人的组织啊。”
“那你们的上线一般怎么联络你们，多久一次呢？”
庄晓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快速地说道“每七天一次，我会被安排去负责上海法租界的安全检查，在哪里我们会见面。距离上次已经四天了。”
“就是说三天后老刀必须要死，但不能是这个原因。”
“对，晓曼都已经如实相告，不知道肖先生有什么计划吗？”庄晓曼和肖途离得是这么的近，以至于风掠过她的发梢，带来了夜上海的香气。肖途感觉着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但又是那么的真实。他看着眼前的人，忘记了心中本来的种种盘算，隐瞒，犹疑，把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晓曼。既然是一场梦，那就活得潇洒一点，写意一点，自在一点吧。
月落西山，万籁俱寂。肖途讲完了他的计划，只觉得一切变得轻松了起来，这就是弥补遗憾后的滋味吗？庄晓曼深深地看了肖途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不过不同于真实世界的失魂落魄，她带着微笑。
“明天上午，我会在你上班的路上等你。”

1940 上海 济仁图书馆
在路边，肖途望着夜色中的济仁图书馆，叼着根烟，陷入了沉思。风吹起了地上的尘埃，云在月光的照射下移动，难忘的大上海。
肖途知道，这个计划的成功离不开一些人的牺牲。尽管在这个世界中，庄晓曼也告诉过他胡大队长有了一条新的情报线路，他还是要确认孙氏父子是不是真的叛变了，是不是依然贪婪地觊觎着他的身份，他的功绩。放我一条生路，也就是放自己一条生路。孙先生，你可要想好了啊。

肖途掐掉香烟，放回烟盒，从约定好的地方侧身而入。济仁图书馆内只有一盏油灯是亮着的，照着一个佝偻的影子。这熟悉的场景让肖途眼眶一热，他按照约定的暗号，跟着孙先生的眼色进入了图书馆的密室。
肖途把今晚营救澳门商贸团的事情告诉了孙先生，只是欺骗了两点。
在他的故事里，武藤依然信任着他，没有把他赶出公馆。同时，他也暗示孙先生，两天后，日军会在法租界有大的行动，他也会参加。
“那可真是太好了，肖途，关于两天后的行动你有什么看法？”
“我也不知道武藤要干什么，不过他一定要拉着我去，我怀疑可能有我们的地下党组织暴露了，他想再次检验我的忠心。请你立刻向组织上级汇报，避免出现牺牲。我现在要回去了，明天开始我可能会被人跟着，我们需要一条新的情报线路。”
“嗯，这事我会去办。”说着，孙先生从身边的抽屉中拿出一个纯黑的圆形纽扣，说：“这是我们新的接头暗号，拿着这个纽扣的就是我们的人。不过暴露的地下党组织很难撤离了，如果我们帮助他们撤离的话，武藤很快就会怀疑到你的头上。胡蜂同志，相信他们会理解的。”
肖途沉默了，革命总是伴随着牺牲，这样的牺牲本应习惯了才对。他终于问出了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孙先生，你的儿子离开上海了吗？他留在这里对你对我对党组织都会是一个隐患，希望你尽快处理。”
孙先生一愣，很快笑道：“当然啊，祖明前天就离开了上海，前往延安学习去了。”
“好”，肖途站起身，和孙先生有力地握了握手，他知道一切顺利的话，这会是最后一次握手了。
肖途离开济仁图书馆时，风停了，尘埃落定，月亮下的云也不再移动，寂寞沙洲冷。

1940 上海 肖途家
孙先生还是叛变了，肖途的心仿佛再次堕入深渊。是的，他营造出了武藤依旧关注着他的假象来让孙先生放弃今晚动手的计划。然后用孙祖明不露痕迹地试探孙先生，一个被特高科盯上的人怎么可能逃得出上海呢？谎言，意味着欺骗也意味着叛变。坚定的战士也是过不了亲情这一关。
那么，革命总是伴随着牺牲，为了国家民族，孙先生在牺牲时也一定会理解的。肖途恶毒地想着，手上的烟忽亮忽灭，确认着自己计划的细节。
为了取信武藤和军统，他需要一幅画面。
为了解释老刀的死因，他需要让军统的人感受到危险。
为了向党解释自己和庄晓曼的身份，他需要孙先生成为英雄。
为了瞒过李峰，他需要和庄晓曼站在对台。
时钟逐渐指向了五，他有点累了。把纯黑色的纽扣收好，明天要再拿到一两个。
戏的剧本已经写好，美丽的大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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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武藤，生活变得清闲了起来。肖途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把自己埋进柔软的椅子靠背中，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吞云吐雾之间，他吐出了一个个烟圈。庄晓曼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仿佛离自己很近，但是又那么遥远。
她习惯性地用话语和动作撩拨你的心弦，更在隐藏着自己的动心。她像一只红蝴蝶，一朵红玫瑰，更是朱砂痣。她是自由的，比起在后方学习党章，她更喜欢潜伏。她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和未来，在重要的选择前，仿佛她跟随的都是自己内心的感性。但她却从事着时刻需要理性，需要冷静的职业。妩媚的面庞下，其实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尽情体会生命的灵魂。她会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但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境，就如金风玉露。人生到处，随遇而动，她不是个安分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的闹腾是她对命运的轻蔑。这是真正的浪漫。
肖途知道，他的心无处可逃了。

1940 上海 亚辉通讯社
肖途展开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扫除心中最后的犹豫，故意用缭乱，仓惶的笔迹写着：法租界藏有军统特工所窃之前线日军动向情报，我已被怀疑。速至法租界兴荣街提前准备接应，生死与国，吾必将不计生死，传出情报。胡蜂。
肖途取出了一个钱包，把纸条加了进去。上海像一个深海，他们这些情报人员就是海里的鱼，肖途相信孙先生是拒绝不了这到手的饵的。孙先生可能会怀疑，但在他眼里自己还是那个一腔热血却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而这份可能的记载着前线日军动向的情报，是他为自己儿子上交的最好的投名状。
届时，肖途死了，他用自己伪造的材料和这份情报自然能证明孙祖明就是胡蜂，这是他舍生忘死取来的情报。为此泄露了身份，只好回到后方工作。为了对付可能的审核，孙祖明也必须到场，这是多么美妙的结局。
自私才是人类的本性，贪婪更是，愿者上钩，我自然会为牺牲的你们安排一个英雄的壮烈的结局。而你们作为潜伏深处的地下党，自然会让我重获武藤的信任，回到更深的深海。
我的古城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