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成之后便是宴饮。天幕早已一寸寸暗下来，府中各处，华灯燃起，映着八面张贴的红喜字，更显得满堂皆是喜庆热闹。）
（今日来的宾客众多，府里头的奴才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犹显人手不足。因是俏俏的婚宴，总是拿它也当作自己分内的事儿，与陶陶一起坐在桌前等着开席，心里也老不踏实。二人对了个眼神儿，终于十分默契地自座儿上站起来，各自找事做。）
给我吧。
（我拦住一个侍女，将她手上捧着的托盘接过来，将里头盛的乾果四品的小碟往旁边荣王一桌上了，又赶忙去端新的过来。）
（一壁走，也不忘注意隔着一桌距离的陶陶。她平日粗枝大叶惯了，入了宫也是在自个儿姑奶奶底下做事，被太后宠着纵着还来不及，哪儿真得了什么历练，故而她的心眼儿也是一丁点都没往细了长。见她步子迈得大，扬声叮嘱她。）
陶陶，你慢点儿，别撞着人——
（哪知，话音才落，便只觉侧后肩膀与什么人一撞。）呀！
（端着托盘的手忙攥得更紧，稳下里头几个酱菜碟儿，才回身向着人。先一眼，看进对面人一双明丽的眼睛里去。——是英王福晋，前些日子在季姑姑的生日宴上才见过的。而后眸一低，歉意的。）
我、我不小心……撞疼您了吧？

（垂祉三年七月，郑王府，合卺婚宴。）
（此时日，相去我与额尔赫成婚不过数载，算来却已有近乎一千个岁月。从前只觉时间漫长，宫闱里的日子虽舒心自在，但却难免有些无趣儿，至后来出宫，才将久违的人间重新认识。如是，也应了额尔赫带回来的贴，于日西斜时，一道赴宴安定门。）
（我知婚宴繁复，便是从先生娶亲开始，却不知天家立嫡更是冗杂。自成婚前日便已开始，热闹非常却又令人头昏脑涨，这是那年凛冬得来的经验。如是，今日本想寻昭玉叙旧，却尚未于人烟中寻到，便被一段插曲打断——）
（我以为会是哪个忙昏了头的侍娥，也不甚在意，直至看清了那人面孔，方觉有几分熟悉，便也试探。）你是......司衣司的那个丫头？
（我知她，是因着生日宴上，便见她们三人极为要好的缘故。从前入宫问安时，也听阿舒说过，跟在慈宁身边的是太后本家的小辈，我也有幸见过几次，尚能记住模样；今日成婚的更是知晓底细，如是猜想此等品阶却尚在忙碌的姑娘，大抵是情深的小友。）
（摇首，应了。）我不碍事。倒是你，怎么亲自做这些事情？

（眉一扬，向她颔首，是有些欢欣的意味。）
您记得我。
（在我这里，我记得的人有很多，可他们总是有什么特别，才要我记住。比如我记得季姑姑的眼睫很长，记得英王福晋的肩颈弧度好看，记得荣王福晋笑起来两眼弯弯。因此，也觉得被人记得，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那也许您有印象，今儿的新娘子，是我的好姐妹。见她嫁给心仪的人，我替她高兴，正有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呢！
（小臂托着木盘，留意着，将里头那一小碟有些碰歪了的甜酱萝葡扶了扶正，又旁顾一眼鼎沸的人声。）
不帮忙，浪费啦。

（远山弯，也温言应她。）我记得，我还记得你们三人很是要好。
（紫禁城之于我，倘或没有娘娘和阿舒的存在，也不过是一座冰冷的城池。是以，我今见她们三人得以相互扶持而行，很是欢喜和心安。虽人本孑然，来去空无，但总归是要留下些什么，而其中最为宝贵的，便是这份可以珍藏的回忆。）
（身侧有一株杨，抬手抚过其上纹路，将远处的灯火跌入眼眸。再去看她时，恰见她将托盘中的小碟摆放整齐，亦将目光收回同我说话。我念及方才要寻昭玉的事情，便也问她。）那你这样来回走着，可曾看见荣王妃？
自她出嫁，我们便少有见面，你若看见了就快快告诉我，好让我们叙旧。

看见啦——（荣王妃，前一趟送乾果碟时才见了，她笑弯着眉眼还同我说了两句话。扬眸便向荣王一席去瞧，要指给她，此时却不见福晋的人影了。落了空，又难为情的一笑。）方才还见福晋在座儿上的，许是上哪儿走走，不多时该回来的？
（话音一顿，又添一句笃定的猜测。）您同荣王妃，也很好要。
（而后，又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她话里头一些别的信息，含着担心，忍不住地问。）
福晋，嫁了人，会变得很忙碌吗？会忙得，鲜少有时间能同故友见面吗？

（寻而不得，也不甚在意，婚宴人多，许是遇到相熟叙旧，也未可知。）
不妨事（这话题便算揭过去了。左右若是婚宴见不到，得空递贴往荣王府亦是同样，还能寻到个安静的地方，说些家长里短的话。玉翠低垂，抬手理着袖，也将皓腕间的玉镯轻轻转过。）从前在景仁跟着娘娘时，逢她入宫问安叙话，总能见上几次，也算熟悉——
不过......（聆她后话，想是心中已存少年，不日便有结果。如今见好友大婚，又听了我这一番言论，生了几分担心，还是我的不是。）于我，京城本就没有几位故人，是以谈不上时常见面；更何况......
我想长久的同他待在一处，就更失了要去见小友的心思，若非今日他被几位叔伯兄弟叫去，我大抵会拉着他陪我去逛园子吧（如是，笑了。）所以，我就算不忙，也甚少有机会同友人见面。

（完啦！那俏俏那么喜欢二阿哥，嫁了人，定也是总想着长久与他相处，肯定没心思入宫来看我们了。心凉了半截，送她上喜轿时候的感伤劲儿又翻覆而来，更是汹涌。）
听您这样说，我有些后悔，早上帮渥丹梳头时，只顾着玩闹，没多跟她好好说会儿话啦。还因怕她的口脂花了，她想多吃个热饽饽，我都没让。
（想着，又望了眼不远处，同在帮忙的陶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要嫁给大阿哥啦，到时候，这宫里岂非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边，我有些苦恼的在心里头忧心着往后，另一边，又为她说起英王时的神色而动容，那个未曾点明，却意指确切的“他”字，莫名让我觉得动人。）
您同英王，感情很好——只是说起他，您看起来，就比方才更要温柔啦。

（玉葱轻点过她琼脂似的鼻尖，将荡漾在眼中的笑意晕染的更深，温言。）那我猜，她必定得好好记着你不让她吃热饽饽的“过节”，等到你大婚时，也要将你拦上一拦（自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因着知晓她们姊妹情深，故而生了打趣的心思。）
（至于额尔赫——）
（我忽的不知该如何同她形容，又或许我将一切都化在了已说和未言之间，方能令她得此结论。年少时，我并无血缘相连的姊妹，因此也不能十分理解青梅之情，而在少年初成后，却又将护佑与情爱理解透彻，如是方能在得舍之间，将温润刻入骨血——这大抵，也是那份周致的来源。）
（一时想远了，待回神儿，只问一句。）那你可有那个一提到，便教心底泛起柔软的少年？（我猜想的答案是肯定的，这是世间劫难中最容易遇见、却又最难以度过的必经途。）

（抬手扶过教她轻点过的鼻尖，息前仿佛还萦着一道因她一掠而过的动作而带起的香风。她是温柔的人，要人不知觉间，便愿意化开隔膜，同她说上许多心里话。）
我……还没有。
（脑袋随话音低下去，这原该是女儿家一提及便要羞臊脸红的话题，此时，我却莫名有些羞愧起来。眸光落在酱菜碟中，盯着一块醋芽姜看。是有些沮丧的——陶陶遇见了大阿哥，俏俏遇见了二阿哥，我……我分明遇见了许多人，比她们俩都要多，却为什么，没有谁是能走到我心上来的那一个。）
福晋，不瞒您说，我大抵，是找不到他啦。

（她的答案，实在我意料之外——）
（我念及初遇额尔赫与谢伯乐的佛日楼，又将寻沿书屋的月色重新记起，直回想起合卺礼当夜的每一句话，方才将永嘉的八年时光如走马观一般看尽：我知旁人虽觉这份等待漫长，但于我却是甘之如饴。）
（对于她，我实不知该如何以自己之历经宽慰，她或许期待，又或许抵触，我尚未能参透她这句话中的含义，是以便只有一句。）会有的。
（如是，我将目光看去了她臂间所托漆盘，其上置了三四碟酱菜。）这是六必居的？我记得他们家的甜酱八宝瓜很好吃，切成小丁用来炒饭，或者配粥做早膳，都极为爽口。

（他是否最终会来将我遇见，我不大确信，但因她那句会有的，心里便也徒然添了一份安定。两颊因这个话题而生的红晕尚未散却，我扬起一张粉面，较之方才，坦然取替了羞惭，弯了眉眼重复道。）
嗯，会有的——
（听她问盘中酱菜，也落眸去瞧。又伸过手去，捏着小瓷碟的边沿一旋，将分明已排得很齐的几个小碟重摆了摆，一壁颔首应她。）
是六必居的。后厨也有甜酱八宝瓜，您若喜欢，我一会儿去时，切上一碟送您桌上。

（她应的干脆，甚至要专程切上一碟，我也欣然受了她的好意。）
（端看宴开，一时间喧闹非常，也将我原本平静的心绪带的热烈了起来。我从前并不喜欢这样的喧嚣，盖因这样的氛围令我感觉并不真实，但此时此刻，我却想要加入其中，一同举杯、祝贺，向今夜的主角讨要福分。）
（这样的红尘气息，或许是凡尘众人赖以生存，且趋之若鹜的存在。我偏颐去看她，瞧灯火映在她面颊上，柔和的光将鸦睫晕染，一时更令我向往。）
（远山弯，我同她告别，而后往烟火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