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七月了！有生以来的两次出宫，恰好都在七月里，恰好都是晴天，恰好都是为有情人来庆祝。起了个大早，为的就是婚礼之前，还可以挣一点空闲时间，吃吃吃，买买买。）
“一起去看新娘子吗？好啊！走走走！”
（和我一样的小孩子，熟识的，脸熟但是叫不上名儿的，完全没见过的，都被这团热闹轻易聚到一起。交换零食与各自喜欢的小玩意儿，便可以携手并肩，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好奇心，一大堆人轰轰烈烈地闯过去。）
“我们要看新娘子！新娘子，快快来，大家看看你有多可爱！”
（不知是谁开始起哄，我也跟着喊，拍着巴掌，很快变成一群孩子里最吵闹的那一个。）
“新娘子，快应声，新郎等得心儿跳砰砰！”
（不就是起哄嘛！有什么难的，这词我也会编，编得还好呢。）

（主子赐婚，从坤宁宫出嫁，是很风光，消息传开，无一不是艳羡。刚一入夏，坤宁宫就开始忙碌，大到置办怎样的嫁妆，小到宴席需要准备多少只鸡腿，事无巨细。我与纳兰典制并不熟悉，但听人家讲了很多她的爱情故事，真假难辨，终归是很甜蜜的。
懿妃娘娘也准备了很多用得着或用不着的东西往过送，我每去一回，坤宁宫就填一分喜气，到今儿这个正日子，恐怕已经红透了罢。
郑郡王府也是一样的红，艳阳高照，简直要闪瞎人们的眼。随储秀宫的几个女官凑在一起遥遥观礼，目送新娘子进了洞房。宴席开始前的这一点儿功夫，满院儿的人三五成群，还能说上好几车话。）
：嘉宝公主！
（孩子堆儿里声音最大的那个就是，我循着声儿找过去，她还在卖力的起哄。）
：新娘子今天不会再露面儿啦！
（我也得高声说话，不然压不住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们。）

（什么？有人编出新的词儿了——新娘子，快露头，你得再擦一点儿桂花油！这是什么破词儿啊，灯市口大街上那家薛天锡的桂花油，是有他家入的股吗？一时起了劲儿，正想编一句新的、更好的词去，忽听好大一声呼喊，嗯？什么，今天见不到新娘子了吗。）
“为什么啊！怎么会啊！是不是搞错了啊！”
（问个三连，气哼哼，早把方才那个在哄词儿上同我抬杠的小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新娘子都不再露面，那我们还较什么劲儿啊？但是，到底为什么不啊，是我们不够热情，还是热情过头，把新娘子弄的太害羞了？）
“怎么回事！”
（穿过人群，从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各色各样的小孩子堆儿里挤过来，好容易够到她一条胳膊儿，握住就摇。）
“姑姑你说，是不是我们哪里说的不对？是喊的太吵了，还是还不够热情？”

（你们确实喊的太吵了。）
：规矩就是这么定的，新娘子不能见客人。你想看她，不如明天一早去坤宁宫守着。
（旁边的孩子们听到我俩的话，起哄的声音瞬间小了一些，我也不再高喊。）
：刚才进门儿的时候不是看过了吗，纳兰姑姑你又不是没见过。从坤宁宫出发时我见啦，只是换了一身衣裳首饰，大体上，就还是那个样子。
（不过，明天再看就不是今天的新娘子了。我很理解她的心情，但也帮不到她。）
：你倒肯卖真力气，嗓子都快哑了吧。
（顺手替她拨弄额角的碎发，再闹一会，恐怕要和耳坠子缠到一起去了。）

（哇！好烦……又是规矩！规矩规矩规矩！什么好玩儿的、带劲儿的事情，正干的热火朝天，忽然一句规矩不许，就要马上停下，好像再往前一点点，就是万丈悬崖。气鼓鼓地听她详述那些规矩，愈听愈发不耐烦，一跺脚，正要发作，却被她温温柔柔的一抚，瞬间没了脾气。）
“就是说的……”
（哼唧了一下，往她怀里偎去，不管有多少人看着，此刻就想靠在一个怀抱里——最好是她。）
“燕子都编了四句词啦，还以为能有用，结果，又是这些该死的规矩！好烦哦，大家都说，新娘子的妆扮，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看的样子，我们都不能好好看一看，怎么晓得这个传说是真是假！”
（又哼唧了一下，把头从她怀里抬出来，鬓边耳畔，一定又是乱糟糟的。不怕，她就在我眼前，只要她看见了，一定会帮我理好——我喜欢她帮我轻轻地整理头发。）
“姑姑，你看见新娘子的脸了吗？头饰呢，戴上凤冠霞帔，是不是整个儿人都不太一样了？”

：去年昭文长公主出嫁你也没见上吗？
（自元年来，宫里的喜事一只手就能数完，同自己没什么大关系的，无非是能沾光赏些月俸，倒真没上过心。话一问完，在脑海中搜索，好像我也没什么印象了。）
：我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屋子里都是人哦，纳兰姑姑脸上的胭脂比平时更红……真的已经非常红了，可是她们还想添。
（和公主往旁边走了一走，离小孩子们远了一些。）
：不过凤冠是真的好看，底下一圈小金凤衔流苏，正中间五只大的，做工真巧呵，好像能飞，上头嵌的东珠都那么老大，点翠也和不要钱似的，也不知道是冠衬人还是人衬冠，总之很美！你再看吉服层层叠叠的，不说别的，上头的绣花线就能有好几斤吧。今儿一天也不定能不能吃上饱饭，明儿一早得进宫磕头，后天还要回娘家热闹一场。可见嫁人还挺辛苦的——
（稍微停顿，然后不负责任的总结。）
：想要获得幸福，得先付出体力。

（别提了！提了更气，朝姝姑母出降时，恰好有个闰九月，我在宫里，一时听说是九月，一时听说是闰九月，最后浑浑噩噩的，错过了正经的时辰！算起来，这是我头一回来看真正的新娘子，居然不给看脸，太过分了！心中有好多怒火，可都来不及发作。月濯姑姑的声音似有一股魔力，絮絮的，柔柔软软的，牵引着我的耳朵、我的心，往更平静处缓缓行去。）
“就是说，人太多了……刚才新娘子跨火盆的时候，我多想凑近了去看看啊……”
（适当地表达遗憾，再认真聆听她的见闻。听到最后，不住点头。）
“正是这样！正因为做新娘子太辛苦了，我将来不一定会不会做这件事儿！”
（脚底心儿被硌一下，原是个小小的碎石块，不耐烦地用鞋尖踢去一旁，以免得再走这条路的人，还要再被它硌痛一回。）
“就是因为不一定会做，所以才很好奇！姑姑，你晓得下一回能看新娘子是什么时候吗？燕子一定早点儿到，最好早早儿跑到新娘子的娘家去，亲眼看着她梳妆打扮，看看凤冠戴在人头顶上，没遮盖头时的样子！”

（很难得的，有一些凉风送过来，吹的人心情很好。已经有人落座，来来往往的丫头们正忙着布菜，郡王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洋溢着喜洋洋的热闹。看人家喜结连理，就不免要往自己身上想。自然不愁没这样的风光，只愿托付良人，才不辜负这美丽的凤冠霞帔。）
：这我哪里知道呀，不过你二哥都办事儿了，大哥兴许也快了？
（忽地想起某一日慈宁宫定省，太妃娘娘们也在，仿佛说起过昭穆长公主的婚事，若能定下，大抵也是没多远的事儿。）
：宁寿宫的长公主们应当也留不了几年了，太妃娘娘们再疼再爱，也都要许给好人家的。等有了消息，你就天天守着，总有机……
（耳朵边儿上嘈嘈的说话声里，仿佛有个南方口音，调子很软，总觉得很熟。停下脚步，搭在公主肩上的手也耷下来，望了一圈儿，哪有什么熟人。脑海中闪过他的脸，自己的脸也红了。回过身儿来，记不得方才说到哪里，只好含混过去。）
：你说是吧？

（天天守着？那多累啊。我顶不乐意守一件什么事儿等，要哪天来，便哪天来，彩霞记性虽然不好，却有个很好使的记事本，只要她愿意每天帮我翻上三遍，保管什么事儿也忘不了。一边听姑姑说话，一边想着回宫去找小桌子去内务府探探消息，筹办婚礼总需要各类器具，不提前通知人去置办，难道等成亲前一天才准备？打定主意，便有些心不在焉了，蓦地一抬头，忽然望着姑姑笑起来了。）
“是什么？”
（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儿，都清清楚楚落在耳朵里，一点没漏下。明明上一句话还没说完，什么是吧？脸又这样红的。伸手去，指尖碰碰，一副了然神色，抬步跳上一块冬瓜大的景石，身儿一晃，下巴微颔着看她。）
“姑姑方才想什么了？一定不是在想燕子，也不是在想燕子提的问题——是谁？姑姑，你方才有一瞬间，眼神温柔极了，想的是谁？可不要瞒我。”

（她和只燕儿似的，蹦到石头上，和我差不多高，眼睛定定的看过来。小孩子的洞察力真是不得不佩服，她看的挺明白，但我不能承认。）
：没想什么呀！你在说什么呢？
（伸手在头顶挠几下，顺势在额前遮眼，略微扬了扬头，继续编瞎话儿。）
：方才是阳光突然照过来有点晃人，我才眯起眼睛的，现在都好了！
（手放下来，去牵她的袖子，她不走，还用那种很坚定的、质询的眼神看我。）
：哎呀，什么都瞒不过你。
（想来是不好糊弄过去了，于是半真半假的讲道。）
刚才听见有个口音耳熟，以为是儿时的朋友，结果是听错了。好多年没见啦，想了想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我俩还挺淘的，特让大人操心。
（背上出了一层薄汗，搞得里衣怪扎人的，揪起来一点儿让风进去，没用，还是很扎。）
：我说完了，快开席啦，先送你去找姐姐们吧。

（这样啊……小时候的伙伴，若很久不见，一定是很想念的。我太明白这种滋味了！小时候有个照顾我的大苏拉，叫什么我忘啦，长什么样儿，也非常模糊了。可我还记得和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松江人，一口一个“乖乖”“好伐”，有趣得不得了！一时也陷入自己的思念里，她出宫也有一年多了罢，过得好不好？怎么也没想捎封信回来给我看呢。）
“啊？哦……是吧。”
（真的是这样。在思念另一个人时，就容易听不清身边人说的话，也会无意识地应和，“是吧”的确太好说了。点一点头，轻扶着她的肩膀，从石头上跳下来了，腿肚子一震，有点麻麻的疼。）
“哇，姑姑快帮我揉揉。”
（小时候也这样，从高处往下跳，跳麻了腿，就喊她来帮我揉。那时也叫她姑姑的，好后悔，为什么没有用心记一记她的名？腿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暖暖的揉捏感，也很舒服啦，但我知道，那不是她。）
（回过神儿了，也缓过劲儿了，就同月濯姑姑一起往宴厅走去，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