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哥儿从储秀宫离开， 才一盏茶的光景，天上就开始飘雨。方寅带伞去慈宁宫等懿主子，我不放心肇哥儿，也举着伞出门去寻了。雨渐渐变大，长街上没个人影儿。路过漱芳斋，姑且躲进去了。
东配殿檐下有几个小苏拉，笤帚立在一边儿，正凑一块聊天，见我来了，就有人接伞，还从屋里拿巾子给我擦手。)
：多谢你们。
（没报什么希望，随口问了一句。）
：或许，十四阿哥来过这儿吗？

（同额涅请罢了安，本打算再去乾西，探望一下曾经看顾过我和瑱的老太监陈怀安。幼时贪玩晚归，在陈谙达当值的日子里，总肯等一等我俩，更迟一些才落钥。感念这份宽爱，每次入宫，总要为他带些吃用。今日雨大，免他担惊，故遣严寸心带去心意，自己则在漱芳斋的西梢间落座，阖目，静听急雨打檐响铮铮。）
“……”
（一时不欲说话。心中些许诗情，尚寡淡着，不足以成句。铁马冰河，大珠小珠，皆不是我耳中听的雨。这处的雨，有一股黏人的劲头，絮絮的，缠缠的，痴痴留着人，不肯轻易放走。）

（雨淅淅沥沥。）

（幸亏问了，小苏拉们面带羞涩的笑，先是面面相觑，再偷偷往西间瞟，最后又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看我，手里的巾子也被抽了去。我自然明白缘由，便向她们表了身份和来意，一听懿贵妃的名号，个个又垂了头。有个年纪稍大点的替我引路，我才走几步，身后重新十四阿哥长、十四阿哥短的议论起来。
肇哥儿在屋中端坐，眉头轻锁，听见动静儿没立刻睁眼。我跨过门槛儿，倚着门边儿，没走近他。）
：是我。
（雨的节奏稍稍缓下来，但仍很密。)

（她走路没有动静，脚步轻起来，和收着爪子尖的猫儿也是一样的。可她的到来，每一次都不是悄无声息的。她身边会跟着人，她会被别人带过来，她身后会有呼唤或窃笑声，她也会在我面前，呼唤别人——尽管现在不会这样了。）
“站那么远做什么？”
（她也会呼唤我，在我悬身于危境时。此刻雨声缠绵，她的声音嵌在雨里，比雨水还更清冷。）
“过来。”
（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肩，颈椎爆出一阵噼啪响。她和我的距离，疏离得令人不适，此刻所言便是命令，足勾扯近身侧的杌凳，则是邀约。）

（屋里很暗，雨声寂寥，肇哥儿显得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真的长大了，个子蹿起来，声音失去稚嫩，裁衣裳时发现他的肩背都宽厚了不少。但他很少学别的兄弟端一副威严的做派，对人对事都很和蔼的。
稍犹豫了一会儿，怕惹他更生气，还是坐过去了。凳子挨得很近，两个潮湿的人凑在一起，仿佛房里随时会飘出水珠似的。）
：我还以为您已经出宫了。
（打破这番沉默，重新对他用起“您”字，我已经很久不这么说了。今日在储秀宫时没怎么说上话，此刻倒是可以全补回来。)
：怎么了呀，主子爷说你了？
（嗨，还是这么说话不别扭。）

（雨是干净的，落在地上，却腥得很。这股腥气一向令我不太自在——我会在落雨时更易怒，且岁数越长，越发懒于收敛。譬如今日，皇父还是老样子，额涅也没什么令我不满意的，储秀宫内一切井井有条，我吃了月濯端来的茶，还和她一起逗了会儿猫。是什么缘故？我竟这样焦躁，手握成拳，攥了又放，五脏六腑里，哪儿开始生草？挠不着，拔不了。）
“赏你了。”
（怀里摸个鼻烟壶出来，一抬手，蛙一般弹了出去，恰巧蹦进她怀里。就是这样！哪怕她能在我面前，稍微流露一点手足无措，我心里也会舒服许多。）
（此刻她便成了一个需要怜恤的小女儿家，再不是趁雨跑来，为**碎一颗慈母心的——我的长辈。）
“你不说我倒忘了，皇父才给我的，里面盛了老桂花，冰片也足，嗅着凉得很，更提神。”

（蹦蹬一个石头疙瘩跌进怀里，滑到腿上，亏我反应快一次，及时按住了。拿起来对着晦暗的天光瞧，磨砂玻璃的内壁画一副芙蓉，题字和落款实在太小，看不大清楚。放在鼻尖晃了一下，确实很冲。）
：是挺好的。
（看来今儿没挨训，不知道他在犯什么别扭，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和换了个人似的。鼻烟壶躺倒搁在桌上，又推回他那头。）
：但我不爱用这个，留着也是浪费。还是你先收着，下回赏给需要的人吧。
（我也不高兴了，从头上拔一只耳挖下来，垫着手绢使劲儿撸它的长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