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雨雨

（雨好大哦！我去找容姨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宫娘娘的轿辇路过，溅起半人高的泥水，几乎全被彩霞挡去了。气的要命，才想为她讨回公道，一开口，伞也斜了，大雨灌进嘴里，一时呛咳得说不出话。）
“咳……咳过分！”
（彩霞昨天才熬夜，为她的老奶奶缝了过冬的棉袄，此刻正虚弱着，一瀑冷水泼来，眼看着脚腕子发软，拦我的力气都小了。）
“哪个宫的，给我回来！”

（已在养心殿待了许久，雨不见停，恐怕要一直下到夜里去了。备好轿辇，便伺候懿主子往回走，我和方寅一人一边儿撑伞随着。只可怜抬轿的太监们，还得扛着重物在大雨中行走。
雨点子正迎面下，我将伞举在前头，只用余光瞥一点儿轿子的情况。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热闹，回头一看，末尾的小苏拉正停下来挨骂。嘱咐方寅先走，自个儿回了后头。）
：怎么了这是？

（雨水把眉睫湿成一团，看什么，什么都是灰蒙蒙、火辣辣的。小苏拉卑微的很是可怜，这似乎在我干燥的、欲起火的心上，浇下倾盆的大雨。）
（只有烟了。气得冒烟！）
“你们也……”
（仍在为彩霞抱不平，虽然也晓得，罪魁已在轿辇上轻飘飘地离去，留下挨骂的，不过是替主子承担骂名的一只羊。可彩霞受的委屈怎么算？还来扯我——好烦！）
“彩霞？”
（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左手，只轻轻搡了一把，她怎能就摔到地上去了！吃惊之后，恐惧泼天地涌上心头，下意识拉住了另一只手臂，伞从头顶忽地偏开，大雨浇透了半边身体。）

（进前一看，是嘉宝公主，她一向最好说话，怎么今儿气成这样？还没插上话询问，彩霞姑娘就在我眼前倒下了。胳膊忽然被拉住，反应了片刻才将伞推到她头上。雨势是一瞬间变大的，这下可好，人多伞少，个个全被倾盆大雨淋透了。）
：都别愣着了，救人要紧，先把彩霞姑娘抬起来——
（公主的衣衫湿透，嘴唇儿直打哆嗦，她的伞索性扔进雨里，将她搂进我的伞中，尽力护好，又去指挥。想来公主才刚出门，原路返回更近一些，也不用惊扰其他主子，是上佳之策。）
：回长春宫！
（又指那俩储秀宫的小苏拉。）
：你们俩，跑快些，去叫公主殿阁的人出来接应！

（不，我不想的。声如蚊蚋，喃喃地念叨彩霞、彩霞，却没了往日的底气，可以脆生生地把她喊醒过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安定，在指挥，在说出我应该说——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些话。我好后悔，搡过彩霞的那一只手，不知应该往身前还是身后放。它怎么那么坏呢？我好恨它，甚至希望女傅的竹戒尺，现在、立刻、马上打过来。）
“她……我……彩霞……”
（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儿，哭声却先来了。伞遮在我头顶，为什么？应该去遮着彩霞，她们把她抬走的时候，她的小腿和脚，还在外头挨淋。）
“呜哇！我错了……我对不起彩霞……我就不应该发脾气……彩霞……”

（彩霞被抬走，余下的人们也慌慌张张跟着散开了。或许我和燕子也该追上，到避雨的房间里，让丫鬟们煮些姜汤来喝。但是燕子在哭，我希望这些罕有的眼泪能留在雨天里，别再带回长春宫去。
彩霞为她的家付出了太多，她每月的俸薪绝不算少，她本可以过得无忧无虑，但她的弟弟们啃噬出巨大的无底洞要她填补。她从不抱怨，尽职尽责的当差，一心只为了让家人过上好生活。这样的好姑娘，家里人都不肯心疼，燕子凭什么要受到责怪呢？）
：彩霞的身体早就吃不消了，不是因为你才晕倒的。
（我蹲下来，将她搂进怀里，能感到她身体的颤抖。轻轻拍她的背，哄她。）
：这不怪你的，不哭了啊。

（满脑子都是彩霞的样子，沉默的、勤勉的、任劳任怨的。我有时候会气她不如明月懂我，衣、食、用、玩诸多事宜，必须要说很多次，才能记住最让我高兴的分寸。可她愿意为我去学、去记，愿意为我不眠不休——我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每次叮嘱她去休息，只要她摇摇头说不用，再端上一碟削好的水果，我便只顾着吃，什么都忘了。）
（我好难过，不只为眼前，还有曾经对她那么多的不耐烦、那么多的忽视。）
（我会失去彩霞吗？求求上天，求求菩萨，谁都可以——）
“不要！不要！彩霞不要死……”
（被她轻抱着，只要奋力挣脱，便可以第一时间冲向彩霞。可我不挣，我好怕啊，万一我奔向她……在我奔向她的时候，确认了……）
“姑姑，彩霞不会死对不对？不管谁的错，不管要怪谁，彩霞不会死，对不对？”
（迫切想要一个保证，谁都可以，请说！请对我说！）

（我还是头回见燕子哭的这么伤心，即便是胳膊被小石头片儿划破的时候，她都还要笑着安慰我们。看她这样，我的心也跟着发颤。）
：她当然不会死，待会儿咱们请太医来替她看看，她只是太累了，又淋了雨，吃几服药，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就没事儿了。
（雨势不减，手里的油纸伞好似砖墙，为我们筑起一道不怎么结实的屏障。燕子的泪珠儿也停不下来，我一边儿肩头都被她哭湿了。）
：这段时间你也要好好关心她，多和她说说话，别让她做那么多活儿——索性让她什么也别做了，舒舒坦坦的歇上几天。
（把她和我分开一点儿，教她站直，又轻抚后背好让她把气儿喘匀。用拇指替她擦泪，可擦掉一点儿立刻又续上新的。）
：姑姑向你保证，彩霞是个好姑娘，上天绝对不会苛待她的。

（或许是？或许是？或许……或许她说的对，彩霞只是累着了，又受了凉，人都会病呀！譬如我，譬如应冬和妙妙，再譬如额涅和容姨。可她们都没有病成这样过，顶多是软手软脚地偎在被窝里，冷一阵热一阵，头疼得厉害，又吃不下东西。）
（从来没有人病到晕过去！就在我眼前！）
“可是……”
（想要辩说什么，泪止不住，有一半咽下肚去，把整颗心烫得乱七八糟。我知道她把能说出来的、安慰我的话，都快要说完了！我应该一如既往地相信她，并因此止住哭——可是我做不到。）
“可是彩霞不是主子……会有太医肯好好帮她瞧病吗？我听小桌子说过，做奴才的，一旦生了重病，就很惨的，只能被抬到外面去，一个人孤零零等死！呜呜呜……彩霞会不会很难好起来，会不会……”

（燕子的泪，和天上雨点儿似的，不要钱的往下掉。迎风举伞的左手有些酸，不得已要换一只，小心翼翼的挪到右手，确保大部分伞布能遮住燕子。）
：惨不惨也要看是哪一种奴才，没本事的、不得脸的确实苦一些，但彩霞不一样，她伺候你这么久了，你又这么喜欢她，只要还有救，没人敢随便把她扔出去的。
（腾开伞的这只手忽地有些麻木，抚在燕子脸上也不知轻重，怕弄疼她，便放下了。）
：你淋了雨，也要叫太医来瞧的，等他给你看完就让他顺便瞧瞧彩霞，看在寿妃娘娘的面子上，他们也会尽心的。
（直到搬出寿妃，燕子的哭泣才慢慢止住，不能再让她穿着湿衣服吹风，连哄带骗将她带回长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