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处,您说是不是?”
汪曼春回神,用微笑掩饰自己的茫然:“刘长官说的是。”
六国饭店,管弦齐鸣,悠扬悦耳,衣香鬓影,优雅从容。吊顶大灯暖黄的灯光照映在一众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身上,暧昧又狎近。都说北平土气,积了前代五百多年的灰,像是老翁套上了旧马褂子,俗气又蹩脚,洋人都不爱往这儿凑。委实想不到北平竟有这样的所在,十里洋场,风花雪月,不输上海。
刘长官嘿嘿笑:“听说汪处是在沪上长大,肯定喜欢这里的调调!”
汪曼春继续微笑:“喜欢,喜欢。”
她自落座之后,就没听刘长官胡侃,余光一直注意这旁桌的女招待。这女招待好生面熟,汪曼春干谍报这行最擅记忆,认为自己肯定见过她,或者她的照片。
可惜看到着正脸。
汪曼春继续观察,看见一个军官正调侃那女招待,把钞票插到她的口袋里,还吻了下女招待的手。
……难道是别出心裁的接头暗号?
凡被汪曼春记住的人,不是GD谍匪就是背党叛徒,她看女招待觉得脸熟,自然就会往工作上想。
汪曼春问:“那边那个军官,刘长官认识?”
“哈哈,那时外二区的小吴,汪处有兴趣……”
汪曼春“嗯”了声,继续观察,不再接话。
一起跳舞,军官强搂女招待,还伺机吃豆腐。
汪曼春敢肯定,吴姓军官把服务生搂在怀里的时候,他们交换了情报。
女招待临走前还欲盖弥彰地说,要去酒窖拿酒,军官也不掩饰,直接尾行。
汪曼春纳罕,现在的地下党接头都这般正大光明了?
良辰美景,去逮党国的苍蝇肯定比在这儿和陌生人应酬有趣。
给汪处当捧哏的小杨眼睛都快抽了,自家处长还没收到信号,他自个儿反而收到了汪处交代的更艰巨的任务:
“刘长官,有什么先和小杨谈,我去趟洗手间。”
不理会刘长官不满地挽留,汪曼春尾随军官而去。她摸了摸配枪,金属的质感冰冷坚硬,心头火热,预感到今晚的收获肯定不小。
下楼,左拐,这是一楼,直行通往饭店后场,是逃跑的好路线。
再下楼,进了……酒窖?
汪曼春还没逮过如此愚蠢的谍匪,为这俩菜鸟简直就是在现身说法瓮中捉鳖四字。
经理把门,见着枪也得逃之夭夭。
里面有絮语,接着是打斗声,两人分赃不均起内讧了?
趁着这个机会,汪曼春冲上去,揪着军官的领子扥开,枪指着牧春花:“手抱头,蹲下。”
牧春花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持枪女人。
烟眉淡淡,鼻梁挺直,酒窖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有如一块沉静的美玉,烈焰红唇是冷玉的系索,端端相得益彰。
可为什么……她会和自己有同一张脸?
吴友仁醉眼迷蒙,摸上汪曼春的脸颊:“牧小姐,你什么时候换风衣了……飒得紧。”
汪曼春厌恶地偏开脸,打掉他的手。
吴友仁浑然不觉酒窖里的气氛怪异,也看不见牧春花和汪曼春似是照镜子一般对峙着:“你这样儿,哥喜欢,来,亲一口……”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此生最难以忘怀的疼痛。
牧春花从未见过谁有如此利落的手段,只见持枪女人脚后跟踩住吴友仁脚趾,趁他下路空门时,膝盖狠狠一顶,还没等他嚎叫出声,撅着他手指反向使力,听得噼里啪啦几声脆响,吴友仁右手软软垂下去。
看情形,腕、肘、臂关节都脱臼了。
汪曼春揪着吴友仁的衣领,冷笑:“看清楚我是谁了?”
她笑的时候,冷凝的眉眼有如解冻的春水,温软又明艳,一点也看不出杀气。
吴友仁疼得满头大汗。
不知是打斗声太闹腾,还是经理喊了人下来,在吴友仁的泪眼中,救星刘长官姗姗来迟。
吴友仁嘴里呜呜有声,指望能用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唤起长官的同情,给自己找回场子。
刘长官压根儿没搭理他:“汪处,小吴怎么冒犯您嘞?我给您赔不是,请松手吧。”
他连连道歉,揪着吴友仁的耳朵拎到汪曼春面前,“看清楚了,这是党通局北平站的汪处长!你小子,什么时候才能长点眼力见儿?”
吴友仁大惊,凑到刘长官耳后:“中统……的人?”
“可不是?上面那位还指着她办大事!你小子倒好,给我把人得罪全乎了……”
“我、我去道歉……”
二楼的客人都下来看热闹,场面十分混乱,哪里还有汪曼春的踪影?
饭店后门的泊车场里,小杨拿出车里的药给牧春花包扎。
“一点擦伤不碍事,谢谢您的药,谢谢杨先生……还有汪小姐。”牧春花柔柔道谢。
小杨从头到尾就没搞清自家处长的逻辑,但这不妨碍他给眼前这个疑似处长孪生姐妹的小姐献殷勤:“应该的应该的,牧小姐注意不要沾水,否则就会留疤……是吧处长?”
汪曼春闷闷地坐在车里,不开口。
太尴尬了,以为逮住俩同行,结果全是乌龙。
她要想个好办法堵住饭店里人的嘴,否则她纵横沪上、剿谍北平从业以来全无败绩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怪不得会觉得眼熟,那个女招待,长得与自己好似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回去以后就给叔父写封信,这老家伙在外面风流别是把种子洒在了北平吧?
“多谢汪小姐救了我,我该怎么谢你们?”牧春花话是对小杨说,眼睛却一直盯着车帘后面朦朦胧胧的轮廓,她满肚子疑惑,只有汪小姐能解答。但汪小姐委实是个怪人,之前为了她风风火火冲到酒窖里救人,转过背来就半句话也不愿意同她讲,牧春花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汪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