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历史的政治世界中,某位“王”成为了“圣人”,或者至少某位“王”接受了《老子》“无为而治”的政治教导,那么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就是——无为。“无为”就是成为“圣人”的“王”(我们姑且称之为“圣王”)的正当行为方式,即他应该通过“无为”的方式达到“治国”的目的。但为什么“圣王”的“无为”就能够具有“国治”的效果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存在于《老子》以下说法中: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第三十二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第三十七章)。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第五十七章)
如果假定“圣王”的“无为”能够产生《老子》所说的那种效果,这种情况的实现必须以某些特定条件的满足为前提,问题是这些必须被满足的“条件”是什么呢?无论如何理解“圣王”的“无为”,依据《老子》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即“圣王”是弃礼、法不用的。但是,不管这里的“圣王”是春秋末期的周王,还是此后那些称王的诸侯,都很难想象弃礼、法不用的“圣王”之“无为”能够产生什么样的神奇效果。那么,为什么我们对“圣王”之“无为”的神奇效果有所疑惑和质疑呢?原因之一恐怕就在于,相对于我们可以想象的“圣王”的影响力而言,不管是周王朝的整体政治单位还是一个诸侯国那样的政治单位,其疆域都太大了,其统治的“百姓”或“民”的数量也太多了。换句话说,“圣王”之“无为”的影响程度与其所治理的疆域及臣民数量之间具有明显的相关性。不难想象,两者之间是一种反比例的关系,即疆域越大、臣民数量越多,“圣王”之“无为”的影响力也会随之成比例地减小和弱化。“圣王”之“无为”的影响力与政治单位的面积、人口之间的关联,几乎很少被学者们注意到。但是,从这一角度来思考“政治”,几乎是希腊古典政治哲学的常识之一。我们在柏拉图的《法律篇》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等著述之中,总是可以看到这样的思想,即理想城邦的实现需要满足的一个条件就是,城邦的领土面积不能太大,人口数量应该适中。另外,《韩非子》中的著名论断,似乎也可以作为我们以上分析的辅助论证。韩非说:“释法术而心治,尧不能正一国。”(《韩非子·用人》)在某种意义上,从这一著名论断可以看作对弃礼、法不用的“无为而治”之理念的根本反驳,而其质疑和否定恰好就聚焦于“圣王”之影响力范围的大小上。
总而言之,“圣王”“无为而治”之理想的实现需要满足的条件是“小国寡民”,至于“国”要小到什么程度,“民”要“寡”到什么程度,我们可以不论。“无为而治”的理想得以实现的另一个条件恐怕就只能是“民”所具备的品性和素质了,如果民多伎巧,贪利伪诈,那么“圣王”的“无为”肯定就不可能产生预期的效果。但是,这两个条件的满足,在《老子》的作者所处的时代及其后的传统社会,恐怕也只能依赖于“圣王”本人的努力。而“圣王”应该努力的一个方面,在《老子》中是这样展示的: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第三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第六十五章)。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第四十九章)。
看到“圣王”的以上作为,难道还要将其说成是“无为”吗?这些作为当然不是“无为”,这些作为是为“无为而治”之理想的实现创造条件,这个条件就是“民”的愚拙。不要争辩说,这不是愚民;也不要辩解说,“愚”也是一种“圣人”的境界,因为“圣人”也说过“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第二十章)。其实,《老子》所说的“愚民”当然是“愚民”,但它不是专制主义的“愚民”,不是为了维护专制而“愚民”,不是为了消除对专制的潜在批判和反对而“愚民”,不是为了鱼肉百姓而“愚民”,而是为了一种淳朴、简单又富有诗意的生活理想之实现而“愚民”。另外,“百姓”之“愚”与“圣人”之“愚”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借用冯友兰在《新原人》中对四种人生境界的划分,可以说“百姓”之“愚”是自然境界中的“愚”,而“圣人”之“愚”乃是“天地境界”中的“愚”。
至于“圣王”会通过什么方式创造出“小国寡民”的条件,不妨想象一下,比如“圣王”所治理的“国”恰巧很小,当然“圣王”也可以通过分封贤圣而把一个大“国”拆为无数小国。不管怎么说,当适合于“无为而治”理想之实现的无数小国在大地上星罗棋布的时候,“圣王”就会引领人们进入一种“封闭而又幸福的生活”,而这也就是“无为而治”理想的实现。因此,“无为而治”的理念与“小国寡民”的构想之间并不存在分歧和冲突。恰恰相反,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正是对“无为而治”之理念的实际可行性及其实现方式的追问,使得《老子》的作者走向了“小国寡民”的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