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天气炎热，眼下傍晚时分，空气中更是多了些燥热气，烘得人难受，便吩咐人将宴席摆在轩辉堂后院小亭当中，石凳上已然铺了厚厚的软垫不怕寒凉，也借着这亭中遮蔽日光，又有石桌石凳偷得些许凉爽。
立在亭中，看着下人将酒菜摆齐，又派了个生得秀气口舌伶俐的丫头去姑爷书房请客人过来用膳，抬头正看见夕阳西斜，天光却不见昏暗，这便是夏日里了，如若在隆冬时节，这个时辰天光早已昏暗起来。
“两位，请坐。”
子熹与韩先生俱是身高腿长之人，等了不消片刻，便已瞧见两人身影跨入后院。稍稍向前迎了两步，探手虚引两人入座。
“有几道菜花了些功夫，叫客人久等了。”

【从书房出来过月拱门，再经小花园才到轩辉堂。夏日的园子花草葱茏，鸟虫啾鸣，落日余晖又为其镀上一层暖金，待到夜幕初合，华灯初上，园子里再挂起灯笼，别有一番景致。阿芜将筵席摆在后院小亭中，正合我意，若非公佐上门做客，我还不知她有这番玲珑心思。】
你也坐吧。
【引公佐入座，让阿芜同坐身旁。】适才公佐送了我一瓶好酒，这几道菜花些功夫也是应当。不过有一道菜却是要当着公佐的面现做才行。
【吩咐下人把冰镇过的青梅酒先端来，夏日饮用清爽怡人，替公佐斟酒一杯。】这道菜我只听人说起过，没尝试过，今日就邀你一起来做个吃螃蟹的人。

【一路由子熹引路，穿廊走巷，倒对这旧式宅院的布置十分好奇，听他讲解这扇门、那扇窗后的物什故事种种，倒也不觉漫长】
【人还未至，一股甜酸味的饭菜香就随着微风一道钻入鼻中。子熹知道我这南方口味，浓油赤酱、醋溜红烧最是得意，北平难得有人能做得地道，想是费了他番心思。如此盛情，自然动容，左右互请，随之落座】
二位这是迁就我的口味了，嫂夫人也辛苦了。哦？还有什么？
【眼睛一挪，边上多了只盛满绿莹莹酒液的被子，杯中还左右晃动着只看起来甚新鲜翠碧的青梅。因是冰镇过一阵子，端杯在手，沁凉的水汽霎时将夏日时的一丝焦躁也压回肺腑】
这么神秘？我还不知你对这些也有研究，嫂夫人可知道么？二位可得同我说说了，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登门是客，总得令您宾至如归，哪里算是将就。”
见韩先生道谢，便也客气回了一句。子熹素来绷紧心神，显少在人前露出如此这般轻松神色。由此可见，他与韩先生的同学情谊。
又听他问起这菜，抬眼与子熹对视一眼，唇角微扬。
“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能与您说，子熹有心炫技，哪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人前人后，习惯了与子熹做出夫唱妇随的模样，眼下更是如此。接过子熹手中酒壶，也为他杯中斟满酒水，眸光落向身边之人，唇角弧度略微变化。

【这一桌菜式是我照着公佐的口味，提前列出单子，找人寻来菜谱，让小厨房试做几次后才安排下的，而当天的食材非得当天购得，幸好有阿芜替我把关，眼下的出品不至令人失望。】
这道菜做法简单，讲究称不上，你快别问阿芜了，她确实也不知道。
【梅酒清冽，沁入心脾。难得兴致大好，脱了西服，将衬衫的两只袖口解开，卷至手肘，擦净手后吩咐下人端来汤碗，薄切透明的鱼片一层层整齐地贴于碗壁上，隐约可见青瓷底色，青葱三两支平铺在碗底，如此便是一半功成。】
清晨从湖里抓来的草鱼，养在水缸里，方才叫人片出鱼片，新鲜最紧要。
【昨夜开始小火慢熬的羊骨汤，只取上层清汤，浮几粒枸杞，舀出滚热的一勺，沿碗壁缓缓淋下，鱼片迅速变色，最后纷纷卷成奶白色花朵滚进汤里，鱼羊的鲜味飘然而出。】
好了，尝尝。

好好好，既然你们嘴严，那我可得自己看出个究竟
【想是子熹交待过，同嫂夫人也问不出个究竟。只不过她这会模样，倒像是端好的瓷娃娃般，和方才在书房，可说是判若两人，总不见得。这也是子熹交待的？】
【糊七八糟的想法说来就来，转而一笑，见圆桌居中仍空着好大一块想必就是子熹口中那道神神秘秘的不一般】
【自打他起身卷袖，就已瞧得有些目瞪口呆，实在猜不透他这卖的是什么关子，一贯又嘴挑些，实是候得既期待又忐忑】
哦！这不是…！
【是个甚，我倒也说不上，只是见那一锅浓白的羊汤翻翻浮浮，已然说不上什么滋味。过去读书的时候曾不知几次同子熹夸耀过老上海的白切羊肉，是入口即化又令人回味无穷，可留洋这些年，想是洋人掌握不了处理羊膻味的精髓，导致我这对羊肉的兴趣也锐减多半。但事归如此，子熹耗费好一番功夫，如何也不能扫了他的兴，待热锅上桌，只差为他鼓掌叫好】
一向听闻清宫里有名的吃食就是热锅子，没想到还能在你这里体会一番，只不过你这个吃法新鲜得很，还说是没有讲究
【双手接过他递来的汤碗，眼一闭，预备往下灌了了事，哪知热气钻进鼻，无半丝预料中的膻腥气，反倒是这一碗清澈蒸起的热气入腑，伴着鱼肉调出的一味鲜甜，再就着碗中与那薄如蝉翼的鱼片相得益彰的几点葱花香，直勾得人坐立难安】
【一碗汤可做到让人闻着都舍不得入口，真是不由不叹他】
这可真是不得了了，子熹，往前我怎不知你这么厉害？你自己知不知道？

“原是一道鱼羊鲜。”
眸光落在身边人身上，有诧异神色一闪而过。昨儿子熹便吩咐了下人炖上羊汤，依照家里传下来的手法处理，可去掉腥膻之气。本也没有多想，今儿瞧见才第一次体会到他的奇思妙想。这一道鱼羊鲜不算正宗，少了许多工序，偏就赏心悦目，令人食指大动，也就忍不住给自己舀了一勺汤。
“还没见过有人用锅子的做法来做鱼羊鲜，子熹是打哪见着的？”
尝了一口汤汁，鲜美异常，倒不只是瞧着好看了。再听韩先生感叹，更觉这人有趣，唇角的笑意便有些压不住，这一回便是向着子熹露出了笑容。

这菜没什么难的，要说讲究之处，不过是鱼片切的薄，汤头熬得好。
【鱼片和汤相得益彰，趁鱼片刚熟，替公佐舀上一碗，吃的是鱼肉的鲜嫩。】鱼片不是我切，汤也不是我熬的，我只是做了最后一个步骤，花拳绣腿而已。
【往阿芜的碗里加几片鱼，再给自己盛一碗，瞧这色泽，还算满意，闻她问起出处，笑答道】是打书里看来，原是一道江南菜肴，被我略做了一点变通，也不知味道如何，故而说今日让公佐尝回新。
二位，觉得怎么样？

这么大阵仗的一桌菜，你倒也是藏得紧。虽说是江南菜，那是我孤陋寡闻，竟还没听说过
【他二人迟迟不动筷，我这被鲜味撩拨的肚肠却已耐不大住。执起汤勺，在撇了浮油的汤水中轻轻搅动，卷起白花的鱼片却嫩而不碎，想是他所提及，用料极鲜的缘故】
【在他二人注目下，浅尝一口汤，再咬了块鱼，热腾腾的香气立时钻得满头满脑，鱼片入口即化，这鲜味都耐不住人多尝】
【正要夸他，却觉词穷得很，故而慢条斯理，瞧了瞧桌边两人，方道】
嗯……很玄妙，不可说。既然你二位也都是第一回，那得轮着我卖卖关子了

“很好，羊肉本就温补，如今虽是夏日里，但家里夏日处理羊肉时都会用些药材料理，既除了腥膻之气，也不叫人上火，喝着温养身体。”
本不大爱吃肉，却极喜喝汤，这道菜的鲜味都留在了汤里，叫人极为喜欢。便又给自己舀了半碗汤，才拾起筷子尝了一口鱼肉。
“要卖什么关子，怕是只能子熹去猜了，我这样愚笨的人，是断然猜不出您的心思的。”
算是家中小宴，也不十分隆重，眼下之人又是个极好相与的人，宴席之间的气氛便十分轻松，被他们之间的同学情谊感染，人也就不似往日那般绷着了，少见的轻松起来。

瞧我，一时得意，竟忘了公佐来自上海，也是江南人士。
【连汤带鱼片舀起一勺，稍稍吹凉，送入口中，将鱼片得薄如蝉翼，再剔尽鱼骨，如此一来，口味更是顺滑。】
我看你啊，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毫不关心吃食，纵使有这道菜，做好了端给你，你也认不出来。【再为他添酒一杯，难得聊得尽兴，连看阿芜的目光也不觉柔和起来，听她自谦愚笨，忽而想起公佐方才在书房里同我说的话，抬手搭上她的腕子，却对公佐言道。】
卖什么关子，你的心思有什么是我猜不到的？

哎，可不兴这么在嫂夫人跟前诋毁我的，说得我像个呆子似的
【放下汤碗，假作一本正经，实则子熹说得倒也泰半是实情，何况也未见得真为此恼他】
我的心思？我的心思你可未见得…
【这么几个字的功夫，坐对面的俩人肩首相依，俱笑眼盈盈看来。眼神不由落在子熹掌下的那只腕，她还带着书店偶遇时的那只翠玉镯子，斜阳下依旧明晃晃。话头不知为何忽的一梗，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顺着方才下肚的酒劲，又循着勃勃脉动冲入了头】
我看你啊，说大话
【像个孩童般，两指朝他点点，鲜酿的好酒也变得没滋没味，只剩顾辛辣在舌尖盘旋。其实有好些事，我自己是未见得想得明白的，但难得一回，我希望机灵如子熹，也想不明白才好】
哎，看你们夫妻二人，这是有意朝我卖弄来了，可怜我孑然一身，也就是对影才成双

腕上一温，循着望过去就瞧见子熹搭在自己腕上，唇角的笑容不由得凝了凝，旋即便又不动声色的将那抹不适压了下去。回眸瞧了一眼韩先生，见他出言打趣，略垂了垂头，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回来。
“韩先生说得哪里话，子熹夸您赞您还来不及，哪里会诋毁你。”
转手执了酒壶，为他二人斟满了酒杯，又向子韩先生笑了笑，转而望向子熹。
“我瞧你也是说大话，韩先生走南闯北，哪里有认不出的。”

【实诚人说话吞吞吐吐我还是头一回见。那一句未尽之言本是打趣，可他神色微变，不由让我觉察出几分玩味来。官司场上，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可能让定论翻盘。】
好好，是我说大话，连阿芜都站在你这边儿。【端起斟满的青梅酒，笑着饮尽，权当自罚，再为公佐添一碗汤，多放几片鱼。】回头你若是有看上哪户人家的小姐，我帮你参谋参谋，省得你羡慕旁人。
【其余小菜陆续端了出来，摆满一桌，道道皆是江南菜，最后的点心则是加了蜂蜜的千层油糕。夜幕徐降，廊檐下点起灯笼，四周景致隐隐绰绰。
这厢正聊得尽兴，老太太屋里的月红急匆匆赶到，直道老太太突发疾病晕厥，一屋子下人没了主意，请大小姐过去瞧瞧，说完不等喘口气，转身又去找少爷。】
你先去吧，我一会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