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尖尖才一迈过长春门，忍了一路的泪珠子，得了赦似的，哇地一声在脸蛋上淌成了河。左眼下是条松花江，右眼下则是个黑龙江，它们热热闹闹地奔涌着，在我下巴颏儿上汇合，将色如晴空的一段衣衿，湿成了一汪靛蓝的深海。）
“哇——额涅！燕子来和你道别啦！”
（一路向东跑去，离她的寝宫愈近，愈可以嗅到熟悉的、令人眷恋的味道。鼻子眼睛都酸极了，泪水却比方才要少，索性袖口再抹一抹，看清了额涅坐在哪里，便一头滚进她怀里去了。）
“您是世上最好、最好的额涅！女儿好舍不得你喔，欠您的养育恩情，就只有下辈子再还了！呜哇哇哇——”

（真的吗？现在不过是四月半，端阳节还远呢，我已经同她道过五次别？那都是什么事儿啊。怔了，泪也止住，不过一弹指的功夫，又把什么都相通了，泪迸出来，把她袖口一段花锦，溅上几颗露似的莹点子。）
“这次是真要道别了！真的，额涅！燕子好舍不得您哦！”
（一想到要离开她，要离开这个满是珍玩与美馔的花花世界，就觉得好伤心、好遗憾，简直通彻心扉！痛断肝肠！追着她的身子去抱，两臂一环，就把她一袅纤腰拢进怀里——这一点，她委实不如容姨，不能给我更多的、厚重敦实的安全感。可我不能嫌她，燕子就是从这样细而窄的、缺乏温度的腹中诞生，哪怕她的腰身再清寡、再寒酸，却对我有天大的吸引力！这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懿娘娘太凶辣！她长的就是宫里最凶的，说话也是最凶的！她要把燕子煮成小孩汤了，额涅，燕子从前都没听过这么严重的话！最多最多，只是吓唬燕子，要告诉皇后娘娘，把燕子禁足一整月而已！”

（听见她说懿妃，一顿。手捏着纸张的一个角，慢慢搓着卷儿。我有些别扭，但不纯是为了燕子。）
（又去抽着教她扒拉住的袖口，皱着脸，作势要掸。）
哭甚么哭，她说的你就信啊？她谁啊？她敢嘛？唉我说你，你跟你姨一样一样儿的，全是没骨头，咋说点啥老往人身上凑，这啥？唉你！鼻涕甭往我身上糊哈！脏不脏你，你给我起开。
（扶着肩推了推，没推动，也心烦。目光下意识往地下去，想找见抱她长大的焦嬷嬷，她来接了手，我便能松泛了。）
唉。听你娘跟你讲，她那也是唱戏的吹胡子，唬人的把式……（到这儿，才想起应该问一声。）不是，究竟你咋地她啦，她就这么张牙舞爪地，要把你炖汤？

（额涅嫌我了！在这话别的悲伤时刻，她居然还在嫌燕子的鼻涕脏！这可太过分了！一边委屈，一边哭得抽抽，一边还是去怀里摸个小手绢儿，凑在鼻端一擤，嘟儿嘟儿的，像极了坏掉的喇叭声。）
“她好凶哦……眼珠子瞪的那么狠……眉毛都立起来了……”
（仍在描述记忆中，重点吓到自己的部分，浑然不觉自己所说的一切，正应证了她现下的判断。额涅总是对的，可她实在太冷情啦！我现在最想干的事儿，居然是找一张纸，把懿娘娘的脸色画下来，送到额涅眼睛地下，让她看看究竟有多么骇人。）
“她……她说燕子把她养的鸟儿杀掉了，还要烤着吃……她说谁烤她的鸟，她就要把谁炖汤……呜呜呜……但是燕子好冤枉哦！燕子只是看那鸟儿在风口里一直挂着，都快吹出寒病了，就想让它暖和暖和！烤着烤着，香味儿就冒出来了，燕子只是突发奇想，问了一声，有孜然吗？”
（委屈成球，又觉得非常羞窘，纵身向前一扑，一张脸全都埋到她的肚皮上去了。）
“就是问问！没、没真的要吃啊……鸟毛儿都没拔，怎么能吃嘛……”

（这闺女，真寒碜。就她醒鼻涕那动静，听得人发毛，不觉要抬手揉一揉鼻翼。再虚眼儿把她瞧着，就哪儿哪儿也不像我了。）
（此话只听个大概，轻轻地嗤。）嚯，这是熬成婆啦，寻起旁人的晦气来，也不开面儿。就玉真小时候，那揍性，咱家西边儿三大爷养的那鹦哥也被她揪秃……（突然住了口。眸光稍转，瞟向四下当差的宫人。此中有两个，人不动，眼睛却鬼祟祟，半耷欲抬，要往这头来张看。）
（心尖儿是陡然一记猛跳，像做差了一件曾被郑重交代过的要紧事，我感到一丝心虚，耳根子微微发烫，抿紧了嘴。又要悻笑着对燕子解释。）

就，全是听孔大奶奶说的。懿妃啊，要正儿八经地数起来，她还算是你姨，我得叫表姐哩。她比我还大上整整三岁！（三岁还是四岁，我可不大记得了。书合上，一摞在案上码好，仔细去拂书脸上有些鼓囊的封皮，嘴里哼哼得说。）却是作怪！都这把岁数的人儿了，专逮个小孩儿耀武扬威，不嫌跌份儿。平时呢，垮个脸，鬼见愁！嗳？就连她养的那雀儿吧，都清一色儿的，黑不溜秋，跟乌鸦似的。烤了就烤了，穷磨叽啥？我闺女还挨呲瞪？
（一拍她背。）燕子，咱可不怵啊。你额涅比她年轻，（捏个菩萨指，往脸蛋儿上一弹。）比她漂亮，位分还比她高。这事儿纯属她找茬，那是她目中涂朱——眼红我俩。

（背上挨了一下，咕地打了声嗝儿，哼唧一声，泪止住了。奇了怪！本以为自己还有一颗脑袋这么多的眼泪能流，哪怕偶尔流慢一些，或是因为忽然的愣怔止住，很快还会继续——眼眶子里一但开了闸，哪儿有那么容易收？可现下真的收住了，手指尖尖去抹眼角，愈抹愈干，终于相信自己不会再哭。）
“嗯！”
（亲额涅就是亲额涅，血脉的魔力，是一件多难言传的玄事。我同容姨也一起哭过，那真的是一起哭了！起先是我哭，她拍着我，哄着我，怎么哄也不停，慢慢儿她就同我一起哭上了。额涅就不会，她心里总那么有谱儿！若不是脸上太湿，怕洇了她的粉，我就搂着她的脖子吧唧亲一大口了。）
“对哦！额涅，你太聪明了，想的好周全！”

（还是想亲她，现在、立刻、马上！就把四指湿漉漉地并起来了，印在嘴唇上，么啊么啊给她几个飞吻。问我在哪儿学的？嗐，我是额涅的亲女儿，不会这一套才奇怪呢。亲完就笑，大眼珠子泪汪汪的，眯起来，像一对儿沉水的黑月亮。）
“但是……”
（揉了揉肚皮，也许是刚才那声嗝儿勾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鸟烤起来，真的好香！额涅，在懿娘娘凶我之前，燕子好想把那个味道带回来，让额涅也闻闻看！”
（她是我的亲额涅嘛，我遇到一切高兴和伤心事儿，都想第一时间告诉她。一咽口水，下意识就说出来了。）
“没准儿，洒点椒盐，也能挺好吃？”

别介啊，油滋滋的，带回来干啥？就你那手段，毛都还去不干净，回头我还得找东屏再给它扔出去，费劲儿。
（那一张热烘烘的嘴凑上来，脖子就往旁梗着，勉勉强强受了一下。我的耳朵更热，竟然羞赧，总没好气儿，支吾嗔着她。但是手没拿开，又在她背上放一会，隔着轻轻薄薄的衣料缎子，能感触到一阵温热而均匀的起伏。和绪光仿佛不一样的，可要问哪儿不同，我也讲不上来。）
（燕子每回说话，脊梁和肩胛上微微颤动。一种脱离主动的，不能受控的活力。这感觉很类似我幼时壮着胆子去摸懋容的那只兔子。）

（我总是期待又畏怯，并不贴得很紧，渐而移开了，捡高脚盘里的果子。）
（一颗杏搓在掌中，迟迟不去剥，这一面儿是打了蜡的，油光光的蟹红，倒过另一边，变戏法似的，又全是姜黄的着色了。翻来倒去，忽地合掌一握。）
东屏——
（东屏应答了。再道。）今儿一早乾清宫打发人提来的那十来只活鹌鹑，你去厨下知会一句，就说罐儿鹌鹑不做了，明儿巳时咱们支个架抬出去烧烤。
（支着腮，下巴一偏，同燕子说。）
就到临溪亭上！地方亮敞，视野最好。
（懿妃见天儿地赶那时候往大佛堂去露脸，偏要她见着，这阖宫的鸟儿雀儿，咱想怎么着吃，就怎么吃。专好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