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上海已步入深冬,虽比不上披着皑皑白雪的北国,但凛冽的寒风却也着实冻得人发慌。
尽管已经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十二个冬季,安迷修却还是没能习惯海洋性气候深入骨髓的湿冷。他缩了缩脖子,皱着眉纳闷刚补好的围巾怎么还会漏风。码头边的风本就烈得很,再加上近几日接连不断地降温,来这一带的人也就更加少了。
除去几个骂骂咧咧卸着货的工人,安迷修算是这里唯一的常客。每天午间他都要在码头边呆上一会儿。有时逗留片刻便匆匆离去,有时望着远方失神良久,直到江海关的钟响了五声才发觉已经坐了一下午。
当地人说,老码头的人来一拨又去一拨,那棕发碧眼的洋人倒是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那儿。
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的什么,却没有人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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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的时候没人拿他当回事,来老码头的人形形色色,安迷修看着也就和那些等着搭商船返乡的洋人差不多。但几个月过去了,仍然有人看到他在那一带徘徊。于是这事儿就在坊间传开了,一时间众说纷纭。笑他疯的、念他惨的,甚至怀疑他是间谍的都有。
而当事人却毫不在意,每天中午他总是会出现在老码头,静静地看着来往的船只。他不主动和人搭话,也不拒绝水手递来的劣酒。他待每个人都谦和有礼却又保持着疏离,尽管有时好意会被曲解为无事献殷勤。渐渐地,附近的人也习惯了他的存在。而随着战事的恶化,坊间的闲言碎语也逐渐沉寂了下去。毕竟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谁会去管一个外乡人呢?
好吧,事实上还是有人管的。
凯莉,安迷修的顶头上司,虽然被起了个英文名字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有关她的一切都很神秘,比如不同于亚洲人的白皙皮肤和漂亮的湛蓝色眼睛。此刻这位焦点人物正把一沓文件推到他面前。
“解释一下吧。”
安迷修和凯莉私下关系不错,但工作场合毕竟不可造次,尤其是在对方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师问罪意思的情况下。因此他接过文件时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对方的脸色,见对方没有动怒的征兆后清了清嗓子开始扯皮。
“呃,此事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天朗气清,在下见码头边风光正好……”
“停停停,本小姐不想听你炫耀中文,给我说重点。”
“噢…就是前两天有几个伪军为非作歹的时候让在下撞见了,于是在下就把他们修理了一顿。”
“哦?”
“嗯…其中一个好像骨折了,还有一个不小心给推到海里去了。”
“噢~好一个盖世英雄。”凯莉把目光从修好的指甲上移开,“你不会还想我夸你干得漂亮吧?”
“在下没想过要得到谁的表彰”安迷修的脸色严肃了起来,“只是不想看他们为虎作伥罢了。”
“那么安迷修,”凯莉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她绕过书桌一步步逼近下属,“在你大动干戈的时候你动过脑子了吗?你逞一时之快,却没有考虑过那些被‘救’了的人会遭受怎样的报复。”
“在下知道,所以在下一直在凭自己的能力去保护他们,我这份有信心和觉悟——”
“不你没有!安迷修,你向组织过宣誓,自此为盟军效忠,即使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你还记得吗?”凯莉抓起桌子上的文件甩得哗哗响,“一直以来你都太自大、太固执了!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守着老码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盯上你了?你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和道义不适用于当下的环境,甚至可能会给组织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安迷修沉默了。
良久,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可是凯莉小姐,在下不明白。我们加入组织不就是为了同他们抗争吗?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现如今却连守护眼前的人都做不到?”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以为我不想吗?”凯莉突然没头没尾地答道。
安迷修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忽地想起了什么。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再次垂下头。
“我很抱…”
“今天就先这样吧,等会儿把桌子收拾一下。”
对方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捞起桌上的咖啡杯便往外走。
“至于你的问题。”她经过安迷修时顿了顿,“没有为什么,只是有人必须得留在暗处而已。”
留在暗处啊。
安迷修坐在长椅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这句话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不过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即使是被迫身处暗处也不值得同情。可就是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却让安迷修惦记到现在。
想到这儿他突然有些气恼,他总是拿那个人没办法,他在的时候如此,不在的时候亦如此。于是同往常一样,安迷修从内衬口袋里翻出了玉扳指开始“撒气”。玉扳指那个人离开前留下的,如今被安迷修贴身保管着。
“雷狮啊雷狮,”安迷修仰面躺倒在长椅上,把扳指举高,“你也这么认为吗?”
他闭上一只眼睛,仿像看万花筒那样透过扳指环向天空望去。
“算了,量你也没那么高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