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沈珍珠
天下重新归李氏。
这时候李豫已经登基多年,封失踪已久的沈珍珠为后,立珍珠之子李适为太子。他并没有放弃寻找珍珠,而珍珠,也一直固执地下落不明。
女子隔着袅袅的青烟看他的面容,他老了很多,眼角有深纹,许是时光烙印。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骑马而来的翩翩少年。青衣女子仰头去,想起那样一个傍晚,花鸟宜人,斜阳如醉,初入京城的少女踩过长安的砖地,细碎的脚步,在转身的时候,看到那个少年一头栽下马来。
面色苍白的少年,细看去却是眉目俊朗,紧抿的唇欲言又止,像是藏了无数的心事,无人分享。少女的目光抚过他英气的眉,纤指搭上他的手腕。她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又为什么倒地,但是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这个他睁开眼睛,会是怎样的光景?
后来……她进了朱漆大门的气派宅子,她发现他中了毒,她知道自己能够救他,也知道如果救了他,一定会开罪一些人,可是那一日她穿了软银红的衫子,站在青纱帐外,从容地说:“……缺的是徒然草。”
她爱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而他懵懂不知。
就像二十年后,他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子,曾经叫沈珍珠。曾经耳鬓厮磨,山盟海誓,隔着时光,隔着战乱,如今对面而坐,近在咫尺,却如天涯。
——是她要见他,而不是他要见她。
李豫要找沈珍珠,穷一生都芳踪渺茫,沈珍珠要见李豫,只需一幅画,画中少年翩翩而来,白衣白马,腰间锦带上有一块玉佩,他遗失已久,她须臾不离。
那是她当初救下他之后唯一带走的东西,也是当初沈珍珠的画中执意不舍的东西。
李豫中的毒叫胭脂醉,是神医宇文矽所创。
宇文矽一生只收过两个弟子,一个叫沈珍珠,另一个叫独孤凤。
独孤凤怎样混进皇帝赏给建宁王的清吟小唱中,怎样下毒,又怎样阴差阳错地失去给广平王解毒的机会,张良娣知道,李豫不知道。
天衣无缝的计划,如果不是沈珍珠的忽然出现,天下再没有第三个女子能解胭脂醉的毒。
珍珠救下李豫,她从李豫身上取走他的玉佩,而李豫也从她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他取走了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妻,满以为可以执手到老,奈何他们并没有这个运气。
她答应过会一直守在长安等他回来,她便真的一直守在长安,守在广平王府,但是她没有等到他。李豫没有回来。她混在难民中逃出长安,辗转,历尽艰辛方到洛阳,狼狈地看见李豫抱住独孤凤哭泣。
大势已去。
珍珠黯然离开,这一去便是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知道他一直在找他,然而她无法说服自己去见他——见他与别的女子恩爱吗?沈珍珠自问没有这个度量。
可是现在……她终于见到他。
珍珠低眉,她身后是慈眉善目的观士音,观音双掌合十,祈祷和祝福,然而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人世间的疾苦与悲哀。
——独孤凤如何忍气吞声,又如何以退为进,如何步步为营,又如何最终稳固自己的势力,成为李豫的后宫里最受宠的妃子。
——沈珍珠怎样患得患失,怎么心灰如死,怎样远行天涯,又怎样在日夜思念中消瘦和憔悴,终身不能重归故国。
一场你进我退的游戏,沈珍珠一败涂地——是她信得不够,还是他爱得不够?
最可笑当她终于知道那一晚只是误会的时候,她旧疾发作,已经没多少时日了。可是如果不是时日无多,她又怎么会再次踏上中原故土?珍珠低低地叹一口气:徒然草,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然。
她是不是应该后悔当初一诺千金,又或者,她应该一早就告诉她爱的那个男子,她曾救他性命,然而不,永不,她永远不要这个男子因为报恩而爱她。
是这样的沈珍珠,是这样的李豫,命运早安排好这一切,天罗地网,谁也逃不掉。
她不知道独孤凤最后是不是真的爱上李豫,但是这一日,在夕阳将沉的时候,她对这个男子说:“你走吧,她已经死了。”
——就当她死了吧,总好过,在多年以后,再让他目睹她的死亡。
以后……又过了很多年,洛阳城里的朱衣巷长了萋萋青草,独孤凤也死了,李豫亲手安葬她,华阳公主上奏表,请追封独孤为后,李豫怔一怔,然后摇头。
其实他已经很老很老,老到不记得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什么,这时候他又在固守些什么,只是在看到珍珠的时候会心里一动,恍惚中仿佛丢失过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凝神想去,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