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三十年踏雪寻梅,一朝暮中雨。
宫外忽的一声击鼓,惊醒了漫天黄沙。我心下一惊,慌忙提起佩剑,身上的黑甲便是哐当一阵急响。青骢马长嘶一声,缰绳跺于马蹄之下。待转身,勒紧的袖口却被人一把牵住,不住地颤抖:
“先生,莫急……”
什么时候,我也成了先生了。竟是弹指一挥间,似桃花片刻凋零。
我默然,一把甩开他哀求的目光,领着铁骑,出门去。
出门去,去者不归,归着不往,往者不追。
天上下了一场血雨。咸腥的北风吹动了被猩红浸透的旌旗,夹杂了刃一样的飞雪袭我而来。耳旁充斥的是“沙沙”的声响,手起刀落,怨魂缠身,粘浊的血色只管溅在脸上,不想拂去。杀过去,杀过去。身下的骏马凌乱地踏在残碎的雪地上,颠簸着,汗气蒸起,凝雪凝冰,我发了狂似的,在风雪中辟开一条狭长的小径。
他们,还活着么?茫然四顾,甲光错杂地倒下,黯淡,涌起,四射。没有了震天的喊杀声,我木然了。
沙沙,沙沙。
一派祥和的落雪声。马蹄飞踏,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是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
先生说,静以修身,我太浮躁,怕是不得长久。
屋外大雪飘絮,屋内炉火通明。先生在屋外,我在屋内。
先生说,伯约,过来。
外面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雪花葱葱茏茏地下,堆积在葱葱茏茏的竹上。几点飞鸿影下,掠过先生的头顶,融入了他斑白的发丝,无痕。
屋内的炉火噼里啪啦地燃着,小公子打碎了碗,不安分地哭叫,大公子捻了一本兵书,踱来踱去,院角的梅树上飘荡着几声瑟缩的鸟鸣。先生瞌了目,一片雪花落在额心,融化了,没有擦去,像神印一样印在上面。
“伯约,下雪了啊。”
沙沙,沙沙。
马蹄践踏在乌黑的血水上,我立在无人的高坡,刻入眼底的是赫然一面大旗,一个大字:
魏。
惊悚陡然席过全身,我慌忙想往回退去,残兵败将却围拢过来,在我面前流血,死去,猩红的飞雪砸在我的脸上,顺着灰白的头发滴落下来。
先生走的那年,雪下得很大。先生最喜欢看的,是下雪的蜀都。先生最喜欢听的,是雪落的声音。
但那时,雪是纯白的,蜀都也是纯白的,先帝的坟头也是白茫茫一片。
世人说,先帝心思玲珑,被曹袁逼得没法,心急火燎地去请了先生。
一顾,阳春白草。先帝拎了五斤牛肉,童子说,先生神游去了。二顾,秋风萧瑟。先帝将五斤牛肉细细切成条,乐呵呵地拎了去,童子说,先生和友人饮酒去了。三顾,大雪封山。张将军心急不过,扬言要一把火烧了先生的草庐,火把浇油都备好了。先帝说,不行。于是沐浴更衣,将切成条的五斤牛肉加各种佐料炖好,色香味俱全,拎过去,童子说,好巧不巧,先生在后山赏梅呢。
张将军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那年的梅花好啊,整个一个后山开满了,艳得很。先生坐在亭子里,支着胳膊打瞌睡,旁边一壶热好的清酒盘旋地冒着白气,跟仙雾似的,绕在先生身上。蒸熟的牛肉在酒碗里一烫,盘腿坐下,真个梅园结义。张将军仰头痛饮一口,把酒杯往桌上一剁:“我说,那天丞相长胖了九斤九两!”
先生喝醉了,伏在桌上,呵呵地笑。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我只听他们说,先生像个姑娘家,被先帝哄得团团转。我说给先生听,先生气急了,涨红了脸,将桌子上的公文往旁边一推,提了衣裾便要出去。“他们本无心之人,先帝英明神武,有一些……”
先生说,胡说。
然后就出门去,我赶到门前时,已没了踪影。
险些被拂落的香案伸出一两缕青烟,在堆着的奏折上打着圈观望。几张涂满墨迹的纸张安静地落在地上,遥望着待用的毛笔。
“臣亮言……”
我把它们拾起来,铺在桌上。天色忽的沉下去,像被水浸没了,浓厚起来。捻了几根灯芯草,点亮了,像星星一样点燃了桌边的星象图,表文上赫然几个字,有些扎眼。
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寒鸦哀鸣一声,跌在我脚边,身体穿透着一支利箭。眼见第二支箭直冲我面门而来,我慌忙挥剑拨下,却只听见身后一阵弓弦震鸣声,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凉意直蹿入脊梁,许久却没有预期的痛感。刀枪争鸣,与急促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我忽然忆起,还有他呢。
“先生,统在。”
呆子。我嗤笑一声。
我叫他呆子,先生叫赵将军蠢木头。
先生说赵将军木讷,赵将军说先生年少不更事。
先生被先帝迎回军营时,年方二七,混在诸将中间,嫩得不像话。张将军说,那时他们兀自试探,个个高人一等,亏了有先帝的庇护,好歹没把先生丢出去喝西北风。曹贼可是气力强盛,不紧不慢地尾随先帝一路到新野。先帝慌乱了,先生兀自抿一口淡茶,年轻的手指慵懒地扣着桌面。
他们说,只有赵将军恭恭敬敬地接了令。先帝指着他问,此人如何?先生摩挲着茶碗,垂下了眼睛。
好。
傻。
先生说,赵将军蠢到了长坂坡。
先生看到赵将军时,便是一副骇人的模样。护心镜裂了个口子,先帝怀中的后主睡得安详。先生急得要赏他五十大板,浑身是血的军士跪在晃荡的船板上求他开恩。赵将军疲惫地倚在船篷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粼粼的水光。
先生把令牌往地上一掼:蠢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