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琼尽撒，落玉皑皑。）
（我常常惊异，这只是我降世的第九个年头。宫人皆传言，九年前的那日，李主来谒，遗笔于妇。自此我只是华章，不是案牍。）
（书上说，飞絮的是余姚，扬盐的是秦北。而在这不南不北之地，桐琴榆笳的招魂，关八铜板的采薇，杂然局于一处，拧成毫无斑斓的八卦，让人捉摸不清。在汴京，何处都是鱼龙混杂的。）
（王府里张灯千盏，在万里雪色上留下圆圈光影，也照出一片桃杏面颊。我听闻红色缎带能换取一支胡笔，以紫竹为管，羊毛作颖，运笔于纸，飒飒如飞。）
（由此我燃起了取彩头的希望，抱着小炉，小皮靴踏踏地踩碎一地的完整。四下张望。）

[雪铺了细细的一层，灰青的石上挂着白，一片一片的，没有黏连的样子。这是一场盛大的华丽，通俗的，只消一眼就能看明白。侍者在装饰的事情上是毫不吝惜的，他们将彩帛剪成了祥云，围在树上，便是吉瑞的意头。]
[我们是杯中人，我是说，这样的装饰，像是一只放大的，多彩的琉璃杯。而我们身在其中。]
[脚步声渐渐近了，我不禁回头去望——是灵修。]
灵修也来找彩头？
[我抬手指一下身后的假山。它透着杭州的秀美，却是个不晓得言笑的闷葫芦。]
我方才找过这儿，没有。

（我揣测着可以藏纳缎带的地方，只可惜这梅园里有太多的地方可以掩藏。比如凌寒的红梅枝桠的缝隙，或许有可与她们共影。或者看上去本应藏在水乡风流的假山，每一个涵眼都有可能是有彩头的地方。）
（假山有假山的骨节，盯久了入眼的便不是彩头，而是嶙峋的姿态，是转笔的锋芒。我从假山的一侧到另一侧，看尽了本不属于汴京的秀美，恍然有人叫我，猛一顿足，抬头，大氅上的毛蹭的小脸直痒。）
：啊，是么？刚刚晃神了，没太看仔细。
（倒没什么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我习惯于依赖别人的经验，就像是赏画，只消看就好，并不需要自己动骨改筋。我喜欢摹旁人的笔迹，却不代表我一定要仿先人的制式。靴尖蹭蹭地下的雪，颇乖巧地冲她笑。）
：那我们换一个地方，也许梅花枝头能有红缎子。

[红梅爬得高，拿宫灯去照，才见一片暗香淋漓的影影绰绰。未必就有红缎子，青的紫的也教人欢喜。自然，这也是教人惆怅——寻得青的紫的，可还要去寻红的？本来只是无关紧要的游戏，但有了彩头，就要分出胜负来。贪婪要膨胀起来，又没有膨胀到令人生厌的地步。]
好，寻到别的也好，说不定你的父王还叫人在园子里埋了别的惊喜。
[砰！有人放花炮。火星一下蹿得老高，又点点地摇落，桂花子似的，偏又亮又闪又烫，叫那红中带灰的屋脊恨不得背过脸去。]
是不是有人找到缎带了呀？
[我惯是喜欢三心二意的，似乎天然就有这分心的本领。我鼓励他——不如说是鼓励自己。]
我们快些找，找到了也去放花。

（身高不够攀枝头，只能举着脖子，高高地仰着，去够高处。这梅红一片相连似海，若真有红缎在间，还真不好寻。可恰恰如此，才是最有可能藏的地方。）
：但我就想要红缎子对应的那只笔，别的倒没什么。
（我野心不足，所想要的也是有一杆笔，图的还是个新鲜。）
（正有花炮突然炸响，又分走了我的注意。漫天燃得宛如银汉，风里摇开又是星辰万千。待看到花炮燃尽了，听她一说，才又想起本来要做的事情。）
：那我们要赶快了。
（踮着脚攀着枝头看，落了一头一领子的雪。摇头拍手将身上的雪都掉，颇羞地低低头，一愣，回头冲她笑。）
：我想我找到了。

[你瞧。这便是我们，小小的，几乎微不足道的贪婪。小孩子是最好满足的，只要一支笔便能欢喜上许多时日。长大了，便金银也要，婢仆也要，还希冀骑上一匹可以逐风的骏马，走一走这大好河山。]
[雪落下来，萤火一样。我忽然有点听不明白这个九岁小孩儿的话。]
什么？
[慢了一拍 ，后知后觉地填上他的话。]
你说的，是寻找的过程？
[红梅傲雪，山石灵秀，平日里没留意的，今晚都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去看了。有没有寻着彩头似乎也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至少在这个过程中，我是快乐的。我相信，他也是快乐的。]

（猛地蹲下来，伸手轻轻拨开地上散乱的雪，将方才一打眼过的红色揪出来。落得一手香，颇有些失望地垂头，语气里都透着懊丧。）
：不，是我方才一错眼，将地上的花枝看作红缎子了。
（接连犯傻，有些窘迫地用脚尖掘地，把雪踩成一块烂泥。一瞬间也泄了气，拍拍手上落着的雪茬，又抬起头看她。）
：不过你说的也对，最终找不到找得到东西其实不重要，从寻找里细赏梅园的精巧，赏创造者之工笔，才是妙。（眼神扫过梅园梅树的枝桠，突然感觉缎带成了缚住除夕夜的绳索，夺去了不少性质。）——不如我们去放花吧，我现在不想寻了。（又想起什么。）等一下。
（迈着大步子跑到一棵梅树垂下的枝头，撷了最梢处的两朵，留了一寸余的细枝。又急吼吼地走到她跟前。）
：低一下头，我给您戴上。就当作我们来过了的纪念。

[寻不得绸缎，也不见得就全然没有收获。我受他两朵花，细细的，将开未开的模样。朵里捻进了冬末与新春，是好闻的，不浮躁。]
那就多谢灵修了。
[略一偏头，身边没有镜子，只问他。]
好看吗？多折一枝梅花回去给你的母妃吧，她肯定也喜欢。
[在寻找彩头的这件事上，我们认真，却也不那么认真，只要能予人欢喜的便都能算是好游戏。]

（踮着脚将花插在她的髻边，红梅姿态小，不喧宾夺主，却映得人气色上佳。后退两步，隔一些距离抱臂看她，点点头。）
：挺好看的，特别配你眉间那点花钿。
（闻此，又赶忙叫文韬折了最顶的几只红梅，给宴上的母亲送去。她惯喜欢拔头筹，这里凌霜独立最高处的艳色，跟她的性子也相似。）
（宫灯千盏将夜作明，而花炮又使此夜注定不宁。年钟或许不必再响，如此气息，已经算是终岁了。）
（到离树林有段距离的地方，武韬取来花炮，不让我们动手，自顾自点燃引信。我只好驻足看，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沉默似的夜中划过，不长久。风有些萧瑟亦有些冷，在瑟缩里凉了它们，终究成为一瞬。）
：要是这些花炮不会放完就好了。我想把它们留下来。

[生死、得失、善恶、长短，我本来以为它们是一整块的，像皑皑的雪，连着天和地，山与海。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们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像炮仗散落的红纸碎。有些人分明已经乘鹤而归，但因为大家都念着他，便不算完全消失，但他，终究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
[世上，最难得长留。]
如果真的放不完，做花炮的匠人头一个要不愿意。旧的用不完要堆着，就没必要买新的了。他们拿什么养家糊口？
[起风了，在笑声里显得瘦弱。我把手交叉在袖子里团得紧些，有点儿想念放在席上的手炉。]
风有些大，只站着怕是会冷，我们再去逛逛吧。

：也对哦。我忘了还有这些人。
（可我还想留住今夜月，还想留住前日星辰，想留住檐下半明半暗的雨，留下烟霞，留下晨雾。这些又能由谁造呢。）
（我想起落在我书房的一杆杆笔，也许我能挥毫泼墨造一个永恒。我是相信永恒的，只是永恒有自己的一把尺，将裁定每个瞬间，决定是不是将它们留在年谱里，作为新的一行刻度。）
（花炮在短短的时间内结束，璀璨在最巅峰处消散。听从建议，又随她去寻其他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