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过了今天，就是不一样的自己了，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对男生产生强烈感觉的时候。那是一个高二的暑假，班里的几个朋友约好到镇上的河边玩，乔楚东本来不想去，可他听说班长杨左也要去，就答应了。他对班长总有一种好感，那种好感让他不自觉的想出现在任何有班长的场合。
他记得班长喊他名字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是湖心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揉捏着他青春年少的心。他还记得班长的校服上总有一层淡淡的烟草香，他知道班长经常在学校后山偷偷的抽烟，他喜欢闻那个味道，特别是跟山里露水的味道，掺合在一起的时候。
那天不算太热，是一个难得有风的夏日，他们骑着车沿着镇上的小河一直跑，一路上说说笑笑，说着即将到来的高考，说着哪个男生又给班里的校花写了情书，说着爱占小便宜的政治老师，说着到底谁才能算是他们那一届的校草。
他们骑了好一会，在河边的小土山停下来休息，风摇着青草地，把河里的水气一阵阵的吹上来。好几个人都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陶醉在青春的夏日里。乔楚东又把目光落在了班长身上，他忽然发现，班长的衬衣扣子全部解开了。几滴汗水，从他的额头一直往下翻滚，红彤彤的脸，微微泛着光的脖颈，再往下，两半衬衫之间的缝隙，像是一个山谷，吸纳了乔楚东所有的目光，白皙的皮肤，随着风蠕动的汗毛，还有沟沟壑壑的纹理，他发现自己心里有了一块秘密之地，那里潜藏着另一个自己，而那个自己，在被他封印了那么久之后，终于在26岁露出了面目，开始掌控他薄弱的意志。

第一章 04 和美梦说再见
这一天，让乔楚东充满了罪恶感，他的身体坐在办公桌前面，可是灵魂早已飞远，飞向了高中的回忆，飞向了手机里那个陌生人发来的地址。他没法等到下班，他无法容忍自己完全不能集中精神的坐在办公室里摆样子。他请了假，决定现在就去那个地方，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结。他要赢，他要踏出这第一步，比起这个，其他的都不重要。
乔楚东叫了一辆车，冷气让他打了几个哆嗦，似乎把心脏都冻成了冰。他是如此紧张，以至于和师傅说地址的时候，舌头都打了几个结。他坐在后座上，慢慢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身体颤抖的程度，比刚刚好了很多。
2014年7月14日，这个日子，他会记住的，因为他做了一件此生最大胆的事，而且是和一个刚刚在网络上聊了几分钟的人。他以前也曾幻想过，比如，他和班长被困在一座深山里，入夜，班长染了风寒，浑身冰冷，他只好紧紧地依偎在班长身旁，用体温抵御山里的阴风。他救了班长，班长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他们才是注定要永远在一起的。这个美梦，乔楚东只做过一次，他找过很多方法，心理学的，生理学的，伪科学的，企图能再把那个梦还原一次，可惜，梦仅仅就是梦而已。

“先生，到了。”司机的一句话，像是给乔楚东上了发条，他机械的下了车，抬头望了望眼前的这栋公寓楼，径直的走了进去。
他的思绪再一次停止了，完全的给身体让了路，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像是刚出炉的吐司一样酥软，连大楼里消毒剂的味道，都能让他意乱情迷。他急匆匆的走出电梯，按了门铃，里面的人应了一声，门开了。
屋里的那人开了门之后，就转身给他倒水去了。乔楚东先是看了眼这个小的有点可怜的房间。约莫20平不到的格子间，一进门，就看到一张兼顾着单人床和沙发功能的家具，刚刚卡在靠窗的那面墙上，旁边是堆到了天花板那么高的鞋盒子，沙发床对面，有一个大铁架子，上面乱七八糟的搭着衣服。铁架下面有一个瑜伽垫，零零散散的躺着几样健身器械，这房间里隐隐约约的透着一股酸臭味，大约就来自于那里。除了这个房间，还另外有个卫生间，不过那就更像是一个小隔断了，就在他进来的门的左侧，那人这会刚好从里面接了一壶水烧上，他招呼乔楚东坐下。
乔楚东只从门口挪了两步就到了沙发床边，他坐了下来，这时才敢正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人。他极力的回忆着照片上那个穿着迷彩背心，有着健美身材的小伙子，可眼前这个人，显然半点也不像。
“你不是？”乔楚东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啊，那是两年照的，现在有点发福了，喝水喝水，热吧。”他把水递给乔楚东，又转过身去开空调，然后就跑去瑜伽垫上做起了运动，似乎在刻意避开乔楚东的目光。

乔楚东端着水，心里的失望不言而喻，可是，他从这人的言语和动作中看出了他的自卑。很明显，他绝不可能是照片上那个人，别说是两年前照的，两百年前都不可能把他现在的样子照成那样，因为那分明是两个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一副标准的发福身材，标准到只要你过了三十岁，去参加一场同学会，随随便便都能拎出二十三个的那种，发福又懒得运动的身材。再配上一张标准的脸，标准到你去街上走一圈，不遇到一三五七个，也能遇到二四六八个的那种，找不到任何特点描述的脸。
房间里一阵沉默，那人还在瑜伽垫上卖力的做着运动，好像这会的努力，能马上把他变成那张照片里的人。乔楚东看看这狭小的房间，又看看瑜伽垫上那个已是满头大汗的男人，一种怜悯竟然超过了被欺骗的愤怒。
“这里一个月要多少钱？”
“800，便宜的，都已经是城中村了。”他从瑜伽垫上起来，擦了一把汗。白色的背心和四角裤，像是刚刚才买回来的，上面还有四四方方的褶皱。
“哦……”乔楚东又看了一眼这个房间，他以前总觉得自己生活的很“惨”，可是，眼前的景况，显然又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我以为你下班才来，也没收拾。”那人说话的语气，和在网上一点都不一样，乔楚东想起他在app上说话的直截了当，而现在，却不知怎的，多了几分腼腆。就像是，脱了铠甲的士兵。“你要是觉得不合适……”
乔楚东本想走，因为他之所以来，是为了去见赵总之前，给自己的第一次留下一个像样的回忆，显然，眼前的这个人，不符合他对像样回忆的要求。或者他更应该愤怒，因为勾起他欲望的不过是一张假照片而已。
可是，他却没有动，这里的穷困潦倒，以及那人自卑的神色，像是胶水一样把乔楚东黏在沙发上。“没事。”他的回应，让那人抬起了头。
那人坐到乔楚东身边，一股服装袋里干燥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乔楚东没有拒绝，因为除了这个味道之外，还有温度，那是男人的体温。他感受着这个温度一点点的包围住自己的身体，他脑袋里再次想起了班长，而那个他一直想要再做一次的梦，似乎又开始重演了。
“班长……”
“恩？”
“我可以叫你班长吗？”乔楚东躺在沙发床上，紧闭着眼睛，他只想沉睡在自己的梦里。
“宝贝，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那人脱掉了背心，又一颗颗的解开乔楚东衬衫的扣子。他就像是一个参加远古祭祀的山民一样，朝拜着眼前这具白皙的躯体。
乔楚东一动不动，他屏蔽了视觉，屏蔽了听觉，逼迫着灵魂回到了那个梦里，他仿佛又闻到了班长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香，那是和着清晨露水的烟草香，他仿佛可以听见班长小声呼唤着他的声音，他仿佛躺在班长怀里，说着情窦初开的情话。
几滴泪从他的眼角淌了出来，他告别了他对于纯洁爱情的坚守，他亲手粉粹了做梦的可能，血液缠绕着情绪，在他的身体里左冲右突，一会冲向头颅，一会冲向躯体，每一次的翻腾，都让他止不住的震颤着自己的身体。
“别紧张，我让你做1。”这句话，是乔楚东，在那个20平的房间里，留下的最后记忆。

第一章05 如果肮脏可以被冲刷
下午六点，乔楚东从那个小房间里出来。他加快了脚步，身体的僵硬，让他差点摔在地上。他恨不得把手高高的举过头顶，不想触碰到身体上的任何一块皮肤。汗水打湿了他的前胸后背，就像一层毒蛇的皮囊，紧紧的缠绕着他。乔楚东只想赶紧跳进一条冰冷的河，洗掉身体上残留的，所有和那个小房间有关的气味。
他跟自己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绝不会这样做，可是忏悔有什么用呢，这栋楼里留下了他难以抹去的记忆，那是一只水蛭，紧紧的吸咬着他的灵魂，不知何时才会松口。
电梯门开了，乔楚东躲避着里面两个小姑娘的目光，他低着头，缩在角落，生怕别人嗅到他身上的肮脏。回家，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回家扔了这套衣服，把这些味道都冲洗干净。他的鼻子似乎变得特别灵敏，总是能闻到那个房间独特的气味，他又犯了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乔楚东急切地跳上一辆出租车，可是又被下班的堵塞夹在路中央。车窗外面是下班的人来人往，他今天不该请假的，他应该心满意足的完成一天的工作，迈着疲惫而充实的步伐走向地铁口，那是他最喜欢的结束一天的方式。而今天这个下午，对于他而言，却像走了一个世代。
他的心仍然跳到很快，已经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刚刚未散尽的兴奋，几张关于那个人的画面又在大脑里跳出来，他第一次完整的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他忍不住去把那个画面放大，再放大，忍不住把目光都聚焦在那一点上，尽管那画面是丑陋的，不堪的，可是他却迷失在罪恶感与渴望之中，这种矛盾，让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李涛和吴佟都还没回来，他找了一个垃圾袋，把刚才的衣服脱掉，一股脑的都塞进去，连鞋子都不例外。他钻进浴室，在身上涂了一层又一层沐浴乳，水压让他完全睁不开眼，他使劲的搓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直到把记忆也一块搓掉。
这一天，太长了。温水让他开始昏昏欲睡，他索性躺在了淋浴间的地板上，像是一个婴儿回到子宫里一样，蜷缩在地面上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一滩水里。他想起了父母，如果爸妈知道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会作何感想，如果爸妈知道他是同性恋会作何感想，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回家，回那个叫重楼的小镇，看一眼父母的笑。
真的要回去吗？现在回去算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从家乡来到圳海，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吗？不就是为了给爸妈争口气，让他们能在亲戚面前把腰杆挺直吗？他现在还没有赢，又怎么能回去呢。
现在，赢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只要7月16日准时出现在酒店，第二天他就是执行创意总监，下个月的工资条上的数字就会翻一倍。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已经如此了，已经如此堕落了，难道下午在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换一个人就会不成立吗？
他被自己问住了，他几乎就要被自己说服了，他恳求着自己赶紧找出更有力的辩词，把这个疯狂的想法击败，可是他找不到，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大口大口的在水幕之外呼吸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就算辩不过自己，也还是不愿意去见赵总，到底是谁在他心底埋下了道德的种子，让他不能通过这种方法赢得未来。他做不到，哪怕他觉得自己已经堕落如此，他却仍然没法把身体当做一种价值的交换。

26岁，他明白了跟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尽管不是美好的，尽管短暂的忘我的时刻结束之后，他逃亡似的离开了那间小屋，可这一切对他而言，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一直想进又不敢进的门。同性恋，如果说他过去对自己的这个身份还有所怀疑的话，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再有疑虑了，他需要这种确定，他等了太久了。
他站起来，擦干身体，又把浴巾也一同扔在了刚才装衣服鞋子的垃圾袋里，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洁白的T恤，舒缓了他紧张的神经。他坐在床头，那个人发了几条信息。
“到家了吗？”
“挺喜欢你的，看的出来你不喜欢我吧。”
“对不起，用假照片骗了你。以后在这边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这些留言，让下午那些恶心的感觉减退了不少。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比较自卑吧，都不容易。乔楚东这么一想，心里舒畅了很多，只是他依然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能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让这一切看起来更浪漫一点。或者说，为什么没有把这一切留给自己的男朋友。
男朋友，这是他第一次冒出了这个念头，第一次想把一个男生称呼为男朋友。他现在在哪呢？他们什么时候会遇见呢？如果他们相爱了，他会不会把下午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呢？如果下午是和男朋友发生了那一切，他还会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都是肮脏的吗？
男朋友，他发现光是在心里默默的喊着这三个字，一股暖流就已经萦绕在他周身，这是个多么神奇的词汇，他甚至第一次有了关于男朋友的想法。如果他有男朋友，那个他应该就像上午在地铁上看到的男生一样，拎着两个便当盒，每一次列车要启动或者停止的时候，他都会把左腿伸在外面，挡在自己的脚踝处，怕他摔倒。如果他有男朋友，那么他收到张助理的信息时，就会拿着手机在他面前摇晃着说，“看，有人要潜规则你男人，咋办？”
他笑了，仿佛他想象中的那一幕真的出现了。乔楚东把“赢”抛在了脑后，因为有关男朋友的幻想把他带入了另一个温柔乡。见鬼去吧赵总，见鬼去吧张助理，见鬼去吧宋城安，我不会再拿身体开玩笑，因为有个人会比全世界的人都爱我。
乔楚东睡着了，嘴角上挂着一抹微笑，他没有做梦，他已经太累了。这一天，已经太长了。

此时的邱实，刚刚走出槐里市机场，暑假伊始，尽管他马上就要高三，其他的同学都在拼命补课。可他却早已经想好自己的出路，这不，趁着放假，他跑了一趟欧洲，去挑选他未来想要上的大学，而挑选的标准，就是学校周边的风景。
当他带着墨镜，推着行李，走在机场大厅，望着眼前这些忙碌的人们，忽然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悯，这些人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呢？究竟在为什么奔波呢？他忽然为他们感到可怜，他甚至被自己的善良感动，一种至高无上的优越感灌满了他全身。2000万，他又回味着这个数字，这是他未来的资产，当然随着房价的上涨，一定会更多，这也是他给自己的定价，也就是说，男朋友，没有2000万家当，怎么可能配得上他。
“小石头！哈哈，被我等到了！”
邱实略微低下头，翻着眼睛从墨镜的上缘看着那个向他招手的人。他给了徐巍一个勉勉强强的微笑，继续往门口走。
“一看到你发的朋友圈，我就猜到航班号了。”徐巍迎上来，从他手里接过行李车，“你可想死我了。”
“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会还有别人要来吧？那我可是先到先得。”
邱实没有回话，只是一边听着徐巍叽里呱啦的讲着他如何想他，一边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应该是最后一笔拆迁补偿款到账的日子，以往每次打款，父母都会在群里开心的说上好一阵子，为什么昨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想到这，他加快了脚步，上了徐巍那辆他看不上眼的奥迪A4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