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亡灵未语【原创·奶奶的故事】

传闻一个人会死三次，一为停止呼吸，自然死亡；二是举行葬礼，宣告离去；三乃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你于世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作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我现在是在第几次死亡之间呢？
很想回顾自己的一生，把我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可是我死去太久了，过去的事情，我想到头痛，都想不起来。历历往事如梦似幻的，云遮雾绕的，让我看不分明。那些张脸明明是我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人，可我竟然分辨不出是谁，就连装束仪态，都很朦胧了。
可是我还是要讲，我要把自己这惨白的庸碌的人生彻底剖白，让众人引以为鉴，别过得如此悲惨；我要把我，一个普通渺小灵魂告白给天地；我要推迟我的第三次死亡；我不想，让别人，这么快忘记我。
光阴漫漫，珍贵的记忆珠贝几乎已全在浪涛中磨损破碎，能捡起来看得清上面记述的，不过二三。

其一，被人抛弃，其实不是一件那么令人难过的事。
我出生的时候，这大地上的战火才刚刚烧过，满目灰败疮痍，民不聊生。
很巧，我是不聊生的民难产生下的孩子。饥馑灾荒的岁月，家里又已经有四个孩子，所以父亲见到女身的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出去，奶奶在虚弱至极的母亲面前，数落不停，怪她肚子不争气，骂她生了第五胎都没有一个带把儿的，最后恨恨地说，当初娶她进门根本就是个错误！
母亲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对指责声充耳不闻。但在奶奶离去后，眼珠转动了一下，看向我，眼睛一眨，就掉下了一串的眼泪。她或许想到了五六年前的自己吧，豆蔻年华，不知愁的如花年岁。怎么才几年，就已经这么老了呢？
于是满月刚过，我就被送了人。其实也还好，大家也是一个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不要我，也是生活所迫不是？只是让我难过的，是我养母生了儿子以后，我就常常因小事被打骂苛责了，在五岁以后正好记事的年纪里，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可是从来没有人帮我，救我。
我是怎么变成聋哑人的呢？是那年吧，快要过年的时节，养父母在忙，我带着五岁的弟弟出门却被几个大男孩欺负，他们骂我是没人要的，我就和他们打起来了。可是年龄小，我打不过，被他们推到了河里，我在冰冷水里待了好久等他们走了才出去。弟弟早就在冷风里冻得不行，抱他回去，我们都生了病。
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呀，我的病就被搁置了。我记得我高烧在床的时候，看到养母朦朦胧胧的身影，她好像哭了，说这么几年对不起我，没有给我一点好脸色，说弟弟还小，需要更多照顾，所以没法陪伴我；说没钱给我治病，让我不要怪他们......她说了好多呀，我真的记不得了，可现在想起，心脏都闷闷地痛。
可是我命硬，还是活下来了。只是失去了一半的听觉和一半的语言能力。上天对我好，我没有完全失去这两种能力。它又对我不好，我还得继续我像黄连一样苦的命，在没有爱没有声音的世界里长大，嫁给隔壁村子最穷的人。

其二，白云苍狗，人生何其漫长
嫁人的时候我才16岁，不敢见生人不敢说话，唯唯诺诺的自卑的样子我现在看来，充满了厌弃。可阿德竟然没有嫌弃我，他相貌好看，脾性温软，唯一最大的缺点就是穷和性格软弱，可那又算什么呢？他对我好！这还不够我感激涕零的吗？
我为他生育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他对每个孩子的嘱咐都是要让他们让着我，要顺我的意。他自己更不用说，生生把我惯出了前16年从未有过的骄纵脾气。嫌他揉面没有洗手了，嫌他饭做得淡了，嫌他这嫌他那，可他终此一生没对我发过脾气。
许是上辈子他欠了我一世情，所以这辈子我来收债，他就得还得彻彻底底。
可是好景不长，我就老了。（诸位看官放心，我不会为了虐而虐，说我的阿德得而复失，比我先去的。他亲口答应过我，不会再让我孤独，一定会先送我走的）
是啊，我老了。在农村两间砖房里，几亩田地上与一院子花草水果和牲畜，就燃烧尽了我的大半生。依次嫁了女儿，也给儿子娶了媳妇，媳妇生了一女一子，我心满意足。
让我想想，这辈子我最爱的人，应该就是我的孙女了。
在我自卑和自负的情绪中和之后，这个小姑娘呱呱坠地，我本来是想要孙子的，但看着她，居然越看越生了欢喜，把一腔正常的饱满的热爱全部倾注到她身上了，再无分给他人的可能。

其三，我最爱的人不肯来见我最后一面
我真的是爱她的！但可能我没有爱过人，就把握不好分寸。
她小的时候，我给她换尿布，给她买零食，给她到隔壁大爷家偷樱桃吃。这孩子吃了樱桃吐得满院子都是，结果长出的樱桃树苗就赤裸裸地暴露了我的“恶行”，面对隔壁大爷带着愠怒的脸，我不好意思地道歉连连，那边傻孩子还笑得没心没肺。我给她摘花，用自然的馈赠做一些精巧的玩意给她，（例如狗尾巴草做的小兔子，她永远模仿得乱七八糟做出个丑八怪来）把她抱在我的膝上逗她玩，教她煮饭做菜......幸福极了，她少不更事的年纪，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在儿子女儿一代和孙子外孙一代，我最宠的就是她。家里大人孩子犯了错我都毫不客气地开骂，只有她，就算损坏了我心爱的东西，我也不愿意责骂，只是嗔怪又无奈地看着她，小小地怨念一下。以至于，家里大人孩子犯了错，或者弄坏我的东西，他们都跟我讲是小孙女弄坏的，小孙女会被告知如此这般说我就不会责骂，而有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背了锅。她很委屈，为什么自己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罪过，奶奶是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坏人？我也很委屈，你们怎么搞得让我挚爱的小孙女对我有误解了？ 这是我在我死后才知道的真相，我总以为我是宠她的，却不知道她因此而感到压力和痛苦。
我和阿德一直抚养她到二年级，她就搬走去和她爸妈同住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搬走以后就没有再主动来看过我。十多年啊，那么多珍贵的我爱她的往事，她说不顾念就不顾念，她不来看我，知不知道我的心里多难过？
我屈服了，屈服于我爱她。于是我主动去儿子家看她，可这孩子长大了，初中正是叛逆，她好像很不喜欢我，回避我的碰触，减少和我的交流。我的心，更难过了。
于是我身体也开始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是癌症。阿德在为我的病忧心，而我却只担心，要是我走了，阿德孤孤单单可怎么办？小孙女没有一个这么毫无保留地爱她的人了怎么办？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躺在老家的床上，身边围绕着小辈，我忍着疼痛和困倦，看了整整一个房间，都没看到我的小孙女。
“小琪呢？小琪怎么没来？”我艰难地问。儿子说，她还在上学，已经请假了，马上就能接回来。“那快点，告诉她，快点。”
我意识越来越混沌了，小孙女还没回来。我一时间委屈得掉下泪来，她为什么不回来！她忘记我了吗？她不爱我吗？我挣扎着，和死神和病魔拼命抗争着，我努力地保持意识清醒，迫切地，满是期望地看着门口！我不断祈求上天，让她回来，让她快点回来，这样我才能瞑目......可直到天色渐黑，随着太阳消失，我的希望也一并破灭。
我等不到她回来了。不甘心地，遗憾地，我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天地陡然失声，却又同时儿女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而俗世喧闹，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飘离，飘离阿德、飘离儿女、飘离故土，远远地我看到正在开回来的小车，后座是紧紧皱着眉头的我的小孙女，我继续飘离我的小孙女，飘离，飘离。

死去后我知道，小孙女不是不爱我，是她不懂我会离开她，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她确实在怪我，是因为我的儿女们把陪伴我的责任交给了她，而她必须放弃自己的玩伴自己的电视机游戏跟我每年暑假回到几乎只有老人们的村庄里，陪我忍受那份寂寥。她太小了，她知道我爱她，也知道她应该爱我，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这一切怪在了我的头上。这一年一年的寂寥，也消磨了她对我的爱。
我懂了，所以我不怨。
只是我很心疼，她会怨自己，年复一年，一次比一次痛悔没有好好待我。
我很心疼她，再也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她的人了。
因为阿德很想我，几年后跟着我走了。
她，没有人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