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过合卺酒，便作一屋人。我从前堂叫小厮扶着回来，酒意上头，熏得面红，依稀总觉着有喜娘大声叨叨这一句话。而我此刻不过脚步踉跄，推开夏州半掩的门，跨过门槛——好似轻松得很。筹备新婚起，我便自己立府为居，择了离博尔君府同周延府距离一般近的地方，为显对我未曾谋面的夫人的重视，我将夏州拟作婚夜之所。我对这府上一砖一瓦，知悉至甚。】
【前厅依旧有熙攘人声，我听不太真切，或许是我子侄、她子侄仍在打闹。博尔君一府贵客，也只小辈仍活泼些，我印象里如是，可这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今日，能称得忠敬公一声泰山大人。】
【稀奇，我称这半载来诸事稀奇。天家一团乱麻，叫每日朝堂乱比菜市口。待储君明晰如镜，便被忠敬公寻去一番详谈，今儿我便娶了眼下这喜床上稳坐的女人。】
【我对她陌生的很，甚至不知她样貌。我猜她定是美貌的，我见过爱新觉罗的公主们，无一不是样貌上乘，她承了一些，总也不会输了去。可我依旧听不到我心口有急迫的跳动，只掠过喜烛微晃的影子，接过一旁喜娘递上的秤杆，我将要挑去她的盖头。】

【 我的心高气傲，自入宫时锐减三分，侍德妃数年间又渐消退五分，最后余下的这一两分，原以为尚可留存至归府后，未料一纸婚书，将它剥得干净。 】
【 直至此时此刻，我都恍然不明，缘何阿玛替我说的这门婚事，显得如此草率又门不当户不对。却无从争辩，只得安安稳稳地端坐在这喜榻边，等待那人来与我礼成。 】
【 屋外，是觥筹交错之熙攘，那欢喜劲儿，好似今儿成亲的是他们一般。可偏偏，我这新嫁娘无动于衷，喜与乐，尽数付他们罢，我一丝也无意去讨。 】
【 我阖着眸，迷蒙间也感受得到，那曳着的红烛打了个晃儿，继而则是略显沉重又杂乱的脚步声。我暗自猜忖，这是已有醺意的他来了。略正了正身子，又是无言。 】

【她似乎有摆动身子，因我瞧见烛光映衬下，倒投床帏上的身影微微晃动。奇了，我自觉已是醉意横生，竟还瞧得这般分明。】
【喜娘一旁轻声催促，念着最吉祥的话，许是能多套些喜钱似的，可她是博尔君府上找来的人，我便是此刻都只需掏个意思意思去打赏她的恭祝。我握着秤杆的手稳得很，轻轻一挑，将盖头落在一侧。】
【丝绸的玩意儿，垂坠的当儿，叫眼疾手快的婢女拾走。而我聚神企图去看她，还未张口，那头喜娘又催促我去同她一块儿坐福，要同她并肩而坐——女人的身躯我也并不陌生，我同额娘亲近，并未太讲究距离，可彼此触碰的胳膊未免太过炽热。似要灼起来时，掌心陡然叫人塞进玉杯，冰凉的杯壁煞得一阵清醒。】
【抬起胳膊，我显得更主动些，一如这场婚娶角色里，我站下首，却与博尔君同站立。我定要与她饮尽这一杯合卺。】

【 良久的静寂后，是骤然的光亮入眸，那样刺眼——甚至碍眼。 】
【 我以为，他至少会慨叹一句，或是他的何其有幸，或是我的容貌妍丽。哪怕言不由衷，哪怕是敷衍了事，好歹是对这门婚事的默认。可我始终未等来一句话，只有那喜娘不住地絮叨，贺二人郎才女貌。 】
【 那便漠然地按部就班罢，总之捱过了这夜繁琐的礼，往后也就得过且过了。因抱以此想法，故而他落座我身旁时，即便不知有意或无意的相触，我都置之不理，只在心中默念着“男女授受不亲，罪过罪过”。 】
【 合卺酒递来时，我稍有迟疑。并非那欲迎还拒的把戏，只是当真难以心甘情愿地饮下这一杯。可事已至此——皓腕绕他小臂，一仰首，尽数饮下那满杯的辛辣。 】
【 这酒真难喝，苦的。 】

【室内一片静，远处依旧有喧闹依稀传来，抬起的胳膊极稳，弯折而与她交错相缠。却迟她一步，饮下这杯并不甘甜的酒。她突如其来的果决，叫我不由失笑，微微偏过头去，另一手拭去唇边沾上的水珠。】
【喜娘又是系数的吉利话，随即带着旁人一一离了夏州，我径直起了身。不是很习惯坐着同她要讲话，那样同她对视距离未免太过相近，离她不远不近的座上落了座，却依然只同她面面相觑。】
【可我终究要开这个口。敛袍端坐，莞尔道】
：繁缛礼节，辛苦了。
【大婚一场，博尔君的女儿总要风光出嫁、叫人妥妥帖帖迎回府里，或许她有旁的辛苦，可于我二人，总不该说得太早。她不羞怯，亦不带笑，我早有准备，称不上什么意外，或许有些不舒服，但那都是微不足道的。】
：饿么，我有叫府上嬷嬷备上两块糖糕。

【 宿命既已定，索性决绝。这一盏合卺酒饮下，往后他便是我的夫，也只能是我的夫，余下的，皆名不正言不顺。而为这一正名，何等繁文缛节我都忍得，言不及苦。 】
：理所应当，无所谓辛苦二字。
【 寥寥几句掷下，则又噤声。我无意端持孤傲的姿态，也不想将他架在两难的境地，只是同一素昧平生之人，说甚么都好似刻意为之，实在无从开口。 】
【 只能默默候着，等他再挑起话头时，才堪堪应声。 】：您想得周到，这会儿是有些饿了。
【 想过矜持地婉拒他，最终作罢。并非是馋虫作祟不想错失美味，只是不想驳他面子、初识即心有隔阂，是故顺从地谢过他提议。 】
【 可那灼灼的红烛，实在太难消融这满室的坚冰。 】

7
【理所应当，倒是同我二人皆合了意，我有些突如其来的烦躁，可怨不得她。莫说她是宫内里陪伴贵人多年，便是她的额娘、阿玛、弟兄，无一不是极为尊贵之人，我若有一句不苟同，都显得太过不识趣。可这也正是我心烦意乱的根本。】
【我两有太过漫长而难耐的沉默，我甚至有些不想再去瞧她，好在她仍愿意给这一个面子，应了我一声。便能同她笑一声，客气而又有几分真心的。毕竟我同她将一块儿携手前行许久，久到我与博尔君，能堪堪提上一嘴——那已是十分了不得了。周延府上素来清闲吃八旗子弟的粮晌，便是姑姑在宫内也无甚建树，直道我自个儿去摸那门道，周延与旁的人家的割裂之处，裂缝才显得如此清晰。】
【起身取了早早备下的糖糕，端着瓷碟与木筷又坐回她一侧，递于她，说起话来也同样艰难。】
：罗嬷嬷是江南来的汉人，会不少江南小食，手艺不错，平日你若是想食些清甜的小食，都可寻她。
【然后呢，我只能生涩得先讲这样的话，去破一破这未被灯火温暖的冰冷的夏州。】

【 我能察觉到他的局促不安，时而起身时而挪位，连取糕点此等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而我，也因久坐而不自在，轻微地弓了弓身子，复又端坐自持。 】
【 接过糖糕时，漫不经心地提及自家祖籍。 】：博尔君是祖居蜀地的——【 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这话好像有些不合时宜，甚至雪上加霜。 】
【 试探地递去一觑，笑续软语。 】：不过我一向偏喜清甜精致的淮扬菜和小巧可口的苏杭点心，想来往后少不得叨扰罗嬷嬷了。
【 尾音软糯地收去，眉眼儿也不再只盯着他瞧。一偏颐，红烛苗儿仍跳跃着，却比方才轻柔些、欢快些。我映着那绰约的光，拾起一块糖糕入口，抿了笑在唇角。 】

【我平生最怕便是不合时宜的泼我一盆冷水，我未看她的脸上笑容都一滞，甚至察觉到了耳根处的灼烫——好赖她随即便来圆了这说法，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否与我一般不知所措？她比我见过的场面或许更多，也与我一样，是头回入这婚姻战场，我试着水的深浅在往前走，可她又何尝不是与我举矛相互触探。】
：喜欢就好——
【我有点儿不敢瞧她，她突如其来的软言相向，打破了我前头垒好的高墙，我眼下坐在那摇摇欲坠的高墙之上，不知往前还是往后一跃，跃到她跟前。终是微微侧首又去看她，目光留在她那微抿的笑上，心下一动。】
【便轻轻执起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女人的骨约是软的，不然怎会掂在手里，都生怕会捏坏了这纤纤软玉，凝脂柔荑，果然十分形象。有些不自然的开口，】
：夜深了。【略一顿，话到嘴边虽仍有些困难，却并非张不开口。】
：夫人。

【 本坚如磐石的心，在瞥见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庞、和转瞬即逝的一抹邪笑时，顷刻便融了冰。早先默许的笃定，肃穆严正的面容，也半点儿作不得数了。 】
【 下一刻，柔荑毫无征兆地入他掌。面上仍镇定自若，微颤的指尖却将心底的惴惴显露无遗。可莫说该来的总是要来，逃也逃不掉，况且当下的我，尚有些莫名的期冀。 】
【 冷月皎皎，夜色浓重。一声夫人，直教我软骨如酥，理应随之的夫君，却久也唤不出口。颊边绯红着，腕一转，指又探，轻捏了他掌心，将他往近身处引来。 】
【 落了红帐，难忘今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