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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不定期更新的大魏同人文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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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期更新,主CP曹郭,有时可能有点别的。
都是短篇,长篇连载就不在贴吧上发了。考虑到贴吧没啥屏蔽功能,不会放R18的内容各路人群皆可放心食用。
最后放张不知出处的镇楼图


IP属地:安徽1楼2019-01-20 11:36回复
    《乌栖曲》
    今年七夕写的贺文,算小甜饼吧。
    明月如璧,白露似珠,又是一个悠长的秋夜。许都城像浸在淡墨里,秋风一过,虫鸣声从湿润的黑土中蒸出,浓郁的桂香好似熔金一般流宕。
    曹操独坐在月下,手中一杯醇酒,面前半张诗稿,却全无赏月的兴致。
    郭嘉的病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总是不见好。他本就是多病的身子,脸上常年带着病容。只是他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眄睐无定,纵使算计敌人时也笑语盈盈,没有半分病人的样子。
    曹操爱和郭嘉对饮。郭嘉在他面前从不拘束,有时带了三分醉意,甚至会从曹操手中抢过酒杯,仰头喝下后醉卧于地。曹操恐他受凉,每每解下衾袍将他裹住,却见得他半睁着眼睛,慢悠悠地吟出自己的新诗。
    和郭嘉在一起的时候,曹操的酒总是喝得很快,珍藏了许多年的杜康佳酿,转眼间便被两人喝得精光。在郭嘉的低吟声中,阒黑的夜色是流动着的,空气中清冽的酒香,欢谈时两人的笑颜,都融化在着黑夜之中,随着光景的流逝而远去。
    但只消看着郭嘉粲然生光的眼眸,曹操就觉得这样的夜晚从未远去,那流光的夜色就沉睡在郭嘉眼中,等待他用一斛美酒来唤醒。
    然而曹操并不敢总是邀郭嘉喝酒,毕竟他身子不好,平日里出谋划策就够劳神费力的了。去年冬天郭嘉也病了一场,比这段日子的病情要轻些,但仍是下不了床。冬夜里曹操去看他,一进门就被热烟烘得有些头昏,走到他近前时却闻不到炭火味,只看见桌案上散着一张地图,几卷公文,一碗药早就凉了。
    郭嘉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般,但却面朝着墙壁。曹操用手扳住他的肩膀,感到骨架单薄不敢用力,一下子没扳动,才觉出他并未入睡,愈发有些心疼。
    郭嘉不再装睡,慢慢坐了起来,只是仍背对着曹操,许是不想让曹操看见他的病容。曹操只看见他一头鸦雏色的长发,这会儿都干枯黯淡,乱蓬蓬压在肩头。
    郭嘉没开口,曹操想劝他先喝药,可一瞅桌案上满满的药碗,心头便有种没来由的怒气,再看桌案上的公文,竹简夹杂着沾血的手巾,胡乱地堆在一处,更是抑不住怒火。
    他夜里本在许都郊外的行辕里歇息,只是听着探病的使者回复消息,心下颇有些担忧,骑上绝影冒着细雪一路奔了回来,匆忙间落下了皮手套,手上被冷风吹开道裂口,鬓发间夹满细小的雪粒,却只看见郭嘉把药碗丢在旁边,也不肯回头看自己。
    “奉孝,”他说道,“孤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多做点事罢了。”郭嘉道,“明公只有嘉一个军师祭酒,当然要多分担些事情。”
    曹操点头道:“是了,孤只有奉孝一个军师祭酒。”说着把桌案上的竹简尽皆收起来,笑道:“这些庸夫小贼就不劳奉孝费心了,孤自然能将其剿灭,奉孝安心睡着,等着孤的捷报就是。”
    郭嘉低低地笑了,慢慢摇头道:“我有点怀念明公的兵车了,坐起来很是舒适,以前我就坐在明公身边,听着金鼓声响,在脑子里想着新战术。这日子可真是让人忘不了。”
    曹操点头道:“没你陪着孤,孤一个人坐在兵车里也有些不习惯,毕竟这么多年一直这个样子。还记得有一次,刺客闯到车前面,还把你当我刺了一刀呢,还好没怎么伤到。”
    “谁叫明公当时把衣服披在我身上,我个子又比明公高些呢?”提起往事,郭嘉似乎欣悦不少,偏过头来和曹操相视一笑。
    曹操这才看清他的脸,的确消瘦得不成样子了,身子也瘦了不少,一件中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整个人像瓷做的骨头,外面糊上几层纸一样。
    郭嘉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叹了口气,道:“可惜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说着他又笑起来:“病一发作我就痛得厉害,药也很苦,忍着病痛处理军务也很累。但和明公在一起,我觉得这日子真好,但好日子要到头了。”
    带着笑他伸出手指,在曹操手掌上画字,隐约是个“命”字,接下来又是个“矣”。曹操却不让他写完,硬生生抓住他的手腕,这会儿手上也顾不得轻重了,郭嘉只觉得腕骨要被捏碎一般,脸上的笑意即刻收敛,低低地垂下头,哑着嗓子说道:
    “明公,我要死了。”
    旬日前他不来司空府,只天天待在家里,初时还知道写个条子请几日假,后来却懒得弄了。曹操几日没看见他,连个口信都收不到,索性直接找上家门。空荡荡的房室内不见人影,转到庭院里才看见郭嘉,怀里抱着曹操赠与的诗稿,坐在一块青石上。当曹操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他已经睡熟了,只是叫不醒,青石上凝着露水,还沾着斑驳的血迹。
    曹操知道他病得厉害,把他送到大夫那儿,几天下来他勉强睁开了眼,却只说出这样的话语。
    雪风吹得急,本就没扣好的窗户即刻被吹开了,冷风夹着细雪吹进来,在浮动的暖烟中化成水珠。
    被凉风一激,郭嘉又咳嗽了一阵子,好几次想往后仰,索性昏昏茫茫睡上一觉,可曹操却紧紧攥着他的手,睁眼一看,曹操脸上的雪粒都化成了水,粘在他的脸上。
    曹操不做声,把他拉起来,他不知道曹操要做什么,只看着曹操笨拙地摆弄着火炉,勉强把药热好。他身上没有力气,自然任由曹操摆布,被喂下了热腾腾的汤药,而后又被衾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就这样被曹操带出门抱上了马,绝影马黑色的皮毛像流动的铁水,在冬夜里也蒸出热气。曹操在马笼头前悬了盏灯,郭嘉只觉得视野中熔开一团明光,黑夜被甩在后头,当真应了这马“绝影”的名字。
    曹操带着他一路骑行,一直奔到许都近郊处的高岗上,这才把裹着的衾裘扯开一个口子,让郭嘉探出头来远望。
    “我们一起打赢过许多场仗。”曹操道,抬手指向高岗下莽莽的平原,白雪覆盖在上面,骨骸堆积的地方有着小小的隆起,就像是一片冻住的白色海洋。
    “有好几次,很多人都不敢信你,但孤相信,我们最后还是赢了。”他接着说道,“你现在也有你的仗要打。”
    “在战场上的仗,我是主公,你是军师,我们战无不胜。在病榻上的仗,你是病人,我是你的友人,我要看着你把仗打赢。”
    郭嘉看着那片平原,冬夜里空气像冻住一样,呼吸起来有些困难,但曹操把灯摘下来放在他的脸颊边,把冷硬的寒风都烘软了。
    那一层覆盖着的白雪,在黑夜里闪着微光,雪被并不平整,有堆积的尸骸便浮起来,有凝聚的血洼便沉下去,一路浮沉着的,是他们携手走过的血路。
    他点点头,两眼看向曹操,没有出声,但曹操知道他已作出许诺,当即扬起马鞭,黑马向城内奔去,这时天边渐渐地泛起光亮,隐隐可以看见微光下的流云,像一大片船帆,覆盖着漆黑的深海,慢慢地向远方移动。
    等到春日,郭嘉的病才完全康复。当他穿着青色的春服回司空府时,陈群正抱着积压的文书对他使眼色。曹操当即挥手把爱岗敬业的陈西曹支开,就着西曹的纸笔签了张条子,放郭嘉一天假。毕竟他乖乖地养了那么长时间病,是该给点奖励。
    他翻了壶酒出来,是自己家酿的,酒劲不是很大,还带着丝丝甜味。郭嘉坐在亭子里等他,身着一袭春衫,青色的衣襟微微散开,酒杯里飘着落花,眼睛里流眄着光彩,曹操还未曾饮酒,就被他的眼睛看得有了三分醉意。
    春日里池塘开了冻,几尾鱼在池里游着,就像蘸了彩的毛笔在池塘里画了几笔,一池鲜活的彩色在碧绿中涌动。
    天色也好,浅蓝的天幕上浮着云丝,带露的深黑色的枝条上,描出胭脂色的花朵。
    郭嘉喝了几杯酒,懒洋洋地靠在树下,这酒本醉不倒他,他却闭了眼睛,衣襟上满是落花,就好像一阵纷飞的胭脂色的雨点,尽皆洒在他青青的春服上。
    曹操在一旁看着他,他身畔萦着带着甜味的酒香,白皙的脸上浮着酒晕,就像落花飘到心头去了一,闭着的眼睛像收拢翅膀的黑蝶,花树下薰风缓缓流过,远处浮动着的草色如烟。
    看着浅浅睡去的郭嘉,曹操忽地有些不安,怕他又要长睡不醒,不由伸出手来触碰他的脸颊。孰知郭嘉并未入睡,伸手拨开曹操的手,展颜而笑,肩头的花瓣抖落下来,被风送到曹操眼前。


    IP属地:安徽2楼2019-01-20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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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还是春天的事情了。曹操想。抬头一轮皎月,月中桂子分明,夜里风吹得紧,正是星流云散的时节。
      几次征战回来,郭嘉又躺到病榻上去了。他从军的时候倒不多说什么,无非是和别人一样的过,曹操自然知道照顾他,但病根子早就埋下,一回到许都又下不来床了。
      曹操放心不下,又想着去找大夫问问病情,提着盏灯走了间夜路,记不得药房在哪里了,却不自觉走到郭嘉家门前。
      房门掩着,他不好进去,绕到庭院里,却见窗户开着,郭嘉躺在窗边,月光像白幔布一样,罩着他苍白的面容。
      曹操见他这副样子,又不做声了,想起他春日里那股精神,更是心头苦涩。却见郭嘉忽然睁开眼睛,对他展颜一笑,脸上有了血色,曹操只觉得月光即刻流动起来,淌遍整间屋子,眼前一片清明。
      “病好了些么?”曹操问道。
      “也许吧。”郭嘉道,“大夫说我康复得很快。不过我可也不知道。”
      “我知道。”曹操道,揽过他的手,在手掌上画了个“嘉”字。郭嘉笑起来,任凭手被曹操握着,道:“是了,明公说得对,会好的。”
      “可惜恐怕要明后天才好,今夜里还是好不了。”曹操道,“好一个星月明朗的秋夜,你又没法和孤共赏。”
      “的确有些可惜啊。”郭嘉道。曹操却摇头道:“也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刚成冠的时候,不想和人打交道,整日住在山里面,也认得不少星宿。”郭嘉轻声说道。
      曹操听着他说话,转过头注视着夜晚的天幕。天空是黑蓝色,像一汪海,天边星汉煌煌,浮动的星光像雾一样,带着水润的湿气。
      “星星也有名字啊。”曹操忽地想了起来,“《史记·天官书》里面写得详细,可惜孤不太记得了。”
      “嘉还记得呢。”郭嘉道,“七月份的时节,在这个地方,明公把头转过去,用眼角的余光看,能看见轸宿和车星。”
      他一面说着,一面沾了些窗边的露水,在曹操掌中画出大致的星象。
      曹操点点头,放眼望去,果然看见几颗星星,不甚明亮,平日里看去只觉得是零星的光屑。可郭嘉让他认真看,他便凝神盯着天的一角,渐渐那颗星星好像变得大且明亮了,而且生出芒角,成了天上最璀璨的星辰。
      “这就是轸宿,南边的叫天库,天库旁的叫车星。传说车星星位不正,就预示着天下兵车骚动,无处安宁。”
      曹操笑起来:“有车星,那么也该也马星了。不然有车无马,可也打不起来仗。”
      “自然是有的。”郭嘉道。他又在曹操掌中画出另一幅星图:“往北边看,就在星汉的边沿上,有一颗天驷星,它的旁边是王良星,王良是天驷的车夫,驾驭着它要穿过星汉,这两颗星一动,天下都是骑兵往来征战。”
      “奉孝怎地知道这些?”曹操问道,郭嘉叹了口气,道:“我还知道更多,只是一点不信罢了。”
      “我住在山里的那段时间,时局还不像后来那么动荡,但我觉得天下将乱。星位不正倒没什么,只是世道早已偏斜了。”
      “夜里我在山路上走,明月照着,青黛色的远山外笼着雾气,就好像是宣纸上的水墨,被风吹得渲染开来。”
      “夜深了,我就停下来,找棵树靠着,读读带过来的兵书。读累了抬头一望,就是满天的繁星。”
      “那时候我就在想,天上有星野,有往来的星槎,有车马,有国都,那是另一个世界。要是我能过去就好了,我找一颗璀璨的明星做我的君王,一路驰骋越过星汉,荡平星野一统天官,最后再和他一起漂泊在星槎之上,远望风光。”
      看着曹操脸上的笑意,郭嘉也不禁轻笑:“那时候我都二十岁了,还是喜欢瞎想。”
      “倒也不算瞎想。”曹操道,“天上去不了,就待在人间吧,你想要的孤也可以带给你。”
      郭嘉不说话,只是笑,伸出手来要拿曹操怀中的酒杯,曹操不给,却让他把诗稿拿了过去。郭嘉瞧了一眼,见没写完,又叠好还了回去。
      这时天幕一闪,曹操只见一颗大星,隐隐作血红色,拖着弯曲的尾巴,从山阿之上直直划过去了。
      “这是蚩尤之旗。”郭嘉轻声说道,“见则王者征战四方。”
      “那对孤来说倒是很吉利,”曹操笑道,“对你也是好兆头。征战四方,不能缺了军师啊。”
      郭嘉从窗户里探出头,似乎还想看见更多,曹操怕他着了凉,忙把他摁了回去,想想又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他,道:“喝杯酒,暖暖身子罢。”
      酒水清冽,酒觞里盛满星光,郭嘉一饮而尽,那星光流到他的双眼里去了,明灿灿的,曹操只看着那双眼睛,就觉得星星从里面出来,星河在里面荡漾。
      这会儿郭嘉也乏了,靠着床榻歇了片刻,阖上双眼似是睡去。曹操看了他片刻,摊开未完的诗稿,对着星空凝神思索。
      庭院里的那块青石还在,露水早就干了,血迹却还凝在那里。
      曹操也有些困了,半睡半醒间,他想着很多年以后,郭嘉离他远去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一首新诗无人可读,总是续不成篇。
      他又梦见自己坐在星槎上,星光像水沫一样浮散,低头一看,一片深黑的海,像是伊人的眼眸。再抬起头,荧白的月轮浸在海里,月光像露水一样清明。
      他扶着星槎,纵声长歌旧时的诗篇,寒凉的水波远远荡去,星月寂静无声。
      这时他听见有人遥遥相和,却不曾见到人影。他撑起长篙,向更深处划去,夜色流动起来,隐隐有着幽咽之声。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人,穿着青青的春服,苍白的脸上现出笑影,一双宜笑宜眄的眼睛看着自己,轻轻说道:“一别经年,不意今日复得闻此弦歌。”
      说着那人伸出手来,他攥住那只手,一切归于虚无。
      悲喜中他清醒过来,坐在窗前的青石上,拂晓的天色像一张薄纸,逐渐浸入了色彩。桂花树梢上描了淡金,遥遥的远山染了苍翠,星河渐渐的隐没了,只余下几颗残星。
      他这才发现他攥紧了郭嘉的手,感知到平稳的脉搏。他看着仿佛熟睡的青年,感到逝去的星河中最璀璨的明星,就伴随在自己身畔。
      天色方亮,不再能听见虫鸣声,桂香仍是浓郁,飘荡在晨光中有些醉人。栖息在树上的乌鸦醒了,嘎嘎叫着向远方飞去,像天幕上蘸了一滴乌墨,即刻又渗进去不见踪影。
      看着郭嘉的睡颜,曹操安心之余又生出莫名的忧虑,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颊,这次青年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睁开眼睛懒洋洋地笑了。


      IP属地:安徽3楼2019-01-20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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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雪时写的贺文,还是小甜饼。
        《寄春君》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时至十一月初,正是大雪节气,许都满城飘白。
        郭嘉撑着纸伞踩在积雪上,举目一望,冻云荒山绵绵相连。许都好似画中之景,淡墨濡开高楼深宫,朱砂点染丹花红梅,几步开外,风卷琼花处处留白。
        走到司空府庭院,却见得早有人守在亭中,白瓷的酒壶,青泥的酒盏,自斟自饮间热气氤氲。亭边是几株红白夹杂的梅花,俗名唤作寄春君的,皆在新雪里白了头。
        亭中人手捏狼毫,在帛纸上自在挥洒,也不回头去望郭嘉。他纸上画的是春日桃花,薰风如醴,酿出夭夭灼华。
        “奉孝,你猜孤画的是什么?”曹操提笔一勾,笑问郭嘉。
        “这桃花开得好生烂漫啊。”郭嘉紧了紧衣襟,笑道:“倒教人看了欣羡。”
        曹操也不答话,只把帛纸一翻,背面用墨笔勾出个秀逸青年的模样,拥着火红的狐裘,容颜如玉,笑意洒然。
        郭嘉脸上泛了红,飘开目光,曹操却扯住他袍袖,笑道:“孤画的是桃树变的精怪,奉孝又脸红什么?”
        “不知明公府上还有桃树,”郭嘉偏过头去,“敢问是几时移栽过来的?”
        曹操笑道:“便是一两年前的事,那夜月朗酒清,三星在天,奉孝不记得了?”
        郭嘉扬起眼睛,浅淡一笑,道:“终生不敢稍忘。”
        曹操提笔蘸了些朱砂,抹得画上的青年狐裘鲜丽,脸染红晕。郭嘉笑道:“嘉久病不愈,可没这般好的气色,也没这件漂亮衣服。”
        话音未落,火红的狐裘便披到了他身上,皮毛间略带腥气,显然是曹操新猎到的,好似烧融的红烛一般软红轻暖。
        郭嘉道声谢,却听得曹操慢悠悠地问道:“奉孝,不说桃树,你可知孤庭院里的寄春君,为何还不开花?”
        郭嘉笑道:“想来是木质薄弱,耐不得严寒罢。”
        曹操捉住他的手,道:“当真如此?”
        郭嘉不自觉往树根处瞟,曹操笑道:“不用看,酒早就被孤取走了。酒性栗冽,最伤花草,再多藏几日,好好的梅树就得被你灌醉死了。”
        郭嘉轻声叹道:“还望明公恕罪。”曹操伸手抚摸着梅枝,道:“孤好心调养了数日,才把这树花救回来。”
        不过是些小朵半开的花苞,苍白羸弱的花瓣拢作一处,花心一点血红,却让曹操脸上平添几分喜色。
        郭嘉负手道:“嘉代寄春君谢过曹公了。”
        曹操笑道:“你伤它太深,罚你一杯酒罢。”说罢倒了杯自家酿的九酝,在郭嘉面前晃了晃,待把他心魂都勾过来,便往陶罐里一洒,道:“奉孝,趁热喝了罢。”
        郭嘉看着陶罐里乌黑滚烫的药汁,莫可奈何地叹口气,慢慢地喝得一滴不剩,道:“苦得紧。”
        曹操道:“想来该是苦的,让孤也尝尝罢。”
        郭嘉曲起指节敲击着空空的陶罐,却不提防曹操捧起他的脑袋,唇齿相缠间,舌上的苦涩烟雾般消散。
        他喘着气,虽未饮酒,却似酒晕上脸,仄斜在曹操身畔,微微地闭了眼,只听得曹操说道:“奉孝,冬日苦寒,孤要把你好好养着。”
        “嘉还盼着开春出征呢。”郭嘉笑道,从怀里掏出书卷,道:“这是嘉前几日新想的谋略,愿与曹公同观。”
        甫一摊开书卷,郭嘉便急急掩住,饶是如此,轻薄的帛纸上几点红痕仍是入了曹操的眼,教他微微皱眉。
        “花下读书,难免飘进去几片花瓣。”郭嘉轻声道,曹操却攥牢了他的手,强逼他寸寸摊开书卷,剥出片片残红。
        “这布军图有趣得紧,孤要好好看看。”曹操道,揽过毛笔在纸上勾勒涂画,他本就眉宇间山河渊峙,纵是随性勾勒,笔下也有千军万马。
        只是他笔下风龙云虎,本该腾跃高地,盘踞关隘,剖山取玉,探骊得珠,可曹操眉头一皱,千军万马,都只奔向帛纸上的斑斑血迹。被血糊住的城池和山谷,转瞬罩在曹操掌中,被他用墨笔一一抹去了,白纸又只余黑白两色。
        如此任性的战术,怕是打不赢仗的,可曹操凝神细想片刻,旋即微笑道:“如今之势,奉孝以为如何?”
        郭嘉瞧了半晌,早已是了然如胸,手指遥遥一点,便指出其中关窍。
        曹操用兵,本是孙吴一流,纵横捭阖间,已是反败为胜。他拢好了书卷,含笑递到郭嘉手里道:“便是如此,奉孝好好珍藏罢。天色已晚,回去好好歇着,等开春了孤再带你出征。”
        郭嘉是体弱畏寒的人,当真盼着一个暖春。春日里浓雨如醴,醉了一整座许都城。他走在许都的街巷上,纸伞打湿后伞面清透,落花洒在纸伞上,一旋是桃花红,一旋是梨花白,三旋四旋,处处皆是春色。
        那时他可以在司空府偶发春懒。司空府藏着几只狸奴,毛色水洗也似的黑,尾尖一簇雪白,正是墨玉垂珠。每逢初春,它们便探出头来,趴在融融的暖阳下小憩。
        郭嘉生性不喜俗务,并不过眼司空府的杂事,往往自己闲看兵书。只是曹操片刻少他不得,是以他终日住在司空府。
        窗外的狸奴,窗内的祭酒,俱是一般的懒散性子,枉费西曹掾陈群频频皱眉。曹操有时偏过头去,只觉得斜倚在自己身畔的郭嘉活像只大号野猫,鸦丝明眸俱皆漆黑,当真如墨汁倾洒,墨砚黑凝,一颗玲珑七窍心更是墨玉雕成,漆黑莹润,诡光流转。那尾巴尖一点柔软的白也戳在心头,单单留给他曹孟德。
        他也是野猫的性子,哪管得陈群这些旁人闲话,窗轩一开 ,两眼一眯,自享一窗春暖。
        出征也得等到春日,白驹步子轻捷,缰绳勾着二两东风。他跟在曹操身后,望一眼身后的许都城,城内青石砖瓦都似水磨一般,红腹灰胸的鸟雀落满屋檐。待出了城,便见到许都郊野白浪莽莽的长河,夹岸的草色黏稠。东风拘不住这一江春水,任得它一气奔流。
        只是如今才是大雪时节,寒日未过,数遍寄春君的梅花瓣儿,都数不到立春。他与曹操闲话半晌,说道秋冬杀气重,正是刑杀之时。曹操毕竟事务颇多,和他聊了半晌,终是依依告辞,劝他几句要注意身体,将酒收起来,牵马出城去了,只留得郭嘉一人在亭中看雪。
        雪愈积愈厚,天穹里现出疏星,被寒露裹着沉沉往下坠,夜色浮起来,只是不见月出。黑夜里积雪闪着微光,东西次第而亮,好似郁郁青山当真掩着轮黯淡圆月,轮转便是一个周天。
        郭嘉披着狐裘往外走,转进司空府大门,陈群正俯身挑明灯火,案头堆着文书。他是极守规矩的人,像幅工工整整的字画,转角圆润,笔画方直,正合装裱在公侯府邸。
        这般人物,自然要挑郭嘉的不是。他瞥一眼郭嘉鲜红的狐裘,指了指司空府府吏大多朴素的衣衫,似是要开口说些什么,郭嘉却懒洋洋道:“这是曹公所赠,在下谨守事主之道,须臾不敢离身。”
        陈群摇头道:“事君之道,应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还差得远呢。”
        郭嘉懒得回他话,抱着兵书往里走,陈群借着灯火,又看见他衣襟青青,不由得大皱眉头,道:
        “青衫是春日的装束,你怎能穿在冬天?你该像我这般换件黑衣,顺应天时。”
        郭嘉走到门口,不过悠然一笑,杂乱的鸦鬓间似要探出对狸奴的尖耳,对着陈群懒散折角:“曹公喜欢我穿青衫。”
        纵使再廷诉百次,陈群也无法理解曹操为何对郭嘉如此偏爱。
        他虽从小被教育君子之道在于无适无莫,遇上郭嘉这等人,自是怒气登堂,怨气入室,所谓无适无莫者,固在九霄云外矣。
        可曹操就是把郭嘉宠得有恃无恐,愈发肆无忌惮,他爱郭嘉穿青衫的模样,一年四时,都是翩然青年。谈笑之间,眼中转过满天星斗,心中自有月轨青陆。
        眼见得郭嘉走远,陈群把案卷搬到案头,仍是絮絮无休,千言万语说给竹简,只盼坟籍里圣人开眼,能让曹操心眼开窍。
        郭嘉却再不理会他,走近厅堂,却看见毛玠在刻冰雕。他眼睛不好使,手艺却是精巧,雕出素净的桌案摆设,无不栩栩如真。原来毛玠奉行节俭之道,从不重奖东曹下属财物,权宜之下,便拿出小时候的手艺,给他们送上冰雕。一来勉力他们清白如怀霜雪,二来也是真穷。
        毛玠眨了半日眼睛,终于看清了郭嘉,唤他过来,道:“祭酒,曹公托我帮忙带些东西给你。”
        郭嘉攥着手中冰雕的酒壶,委实是哭笑不得,却见得陈群匆匆从身后赶过来,正色道:“毛公,敢问您会雕人吗?”
        毛玠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陈群当即喜形于色,道:“雕个郭祭酒罢,方便我给他换衣服。”
        毛玠握着刻刀的右手微微颤抖,道:“曹公要也就算了,你陈长文要就不太好了。”
        陈群却自顾自说道:“冰雕到了我手上,可就随我处置了,侥天之幸,司空府吏治总算有救了。”
        一旁的董昭面露不忍之色,拉拉郭嘉的衣袖,道:“郭祭酒,我也不强求你如何,你总得可怜可怜陈长文。他自从认识了你,晚上总是噩梦不断。别人噩梦是红衣厉鬼,就他的噩梦是个青衣游魂。”


        IP属地:安徽4楼2019-01-20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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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兀自沉思,郭嘉却仿佛已经恢复了元气,高高扬起手臂,眼睛亮得灼人。“明公,听我说五色绳的事吧。”
          五色绳。五色绳的白色,把一片暗红衬得刺目,而黑色则沾满了黏稠的血液,就像是无法消失的血痂。五条蛇,在他的手腕上缠绕,吮吸着日益稀薄的血液。蛇盘曲成龟甲裂纹一般的形状,龟甲的裂纹,瓷器的裂纹,伤痕,血在流。
          曹操攀住他的手臂,他的脉搏很快,一阵长风吹过,把急促的计数声与心跳声一起吹进他的脑海,像绳子一样紧密相缠,最终收束成一条暗红色的长线,贯穿了他的思维,促使他扯住那手腕上盘缠的蛇,稍稍用力,五色绳登时断了。
          郭嘉的脸即刻变得更加苍白,眼中的光彩沉了下去,曹操默不作声,只继续扯着绳子,一根一根,断开的丝绳落到地上。
          “我不是很想听这些。”曹操说,“你好好歇着吧。”
          此后郭嘉绝口不提五色绳的事。然而两三天后他烧得迷迷糊糊时还是开了口。那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城,郭嘉怕疫病传染给曹操,把门窗紧紧关着。但晚上曹操没费什么力气就用剑削断了门栓,伸手推开门,踩着满地月光走了进去,直直站在床前。
          他听见病人迷糊地念叨,说他系上五色绳是在中平元年的端午。这让曹操有了些模糊的记忆。他走到城外的郊野,走到之前熟悉的地方,想从泥壤中找回断裂的五色绳,可果然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抬头去看黑色的夜空,星辰黯淡无光,像一个很遥远的戏场,点着几盏灯,很多悲喜都在其中上演,但人却看不清。
          中平元年的端午,似乎正是他带兵到来阳翟的那一天。他记得那个孩子,那个十四岁的孩子,和他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说累了,孩子就把头枕在他的膝上,看着夜空。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饴糖,还是在都城时买的,现在沾了些他的血迹,似乎有些腥味。他犹豫着这能不能递出去,但孩子已经从他手里接过了糖,慢慢地吃。带着腥味的甜蜜融化开来,让他有了笑容。
          他摸了摸孩子乱糟糟的头发,微笑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孩子就这么看着曹操,忽然又看向自己手臂,慢慢地似要解下什么,解下那五色绳。
          曹操没让他把绳子解下来。“我是在打仗,可我不会轻易死,长命的绳子你自己留着,好好长大,将来再来找我。”
          五色绳。五色绳。在这个建安十二年的夜晚,他仍是想着这五色绳,早已消失在血与尘中的五色绳。他曾希望那个带着五色绳的孩子长成青年,现在则渴求那个曾带着五色绳的青年继续活下去,活很久很久。
          他走到帐门口,慢慢仰起头,明天他就得领兵出发,而现在天快亮了。无尽的深黑中,渐渐透出一抹白亮,像一片冻住的深海,冰层之下有鲸鲵在吐息。
          那片白色逐渐扩大,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鲸鲵在呼吸,那潜在深海里的巨兽,是否孤身一人,在莽莽黑蓝中无休止地洄游?
          这时他感到了人的触碰。郭嘉醒了,正颤抖着向他伸出手。他几乎不忍心看郭嘉的病容,但最后还是看向那双眼睛。
          他感到以前从未见过这双眼睛如此明亮,像拂晓的海面。他听说过萍萍洋洋的沧海,想象过在日月的轮替下,沧海是怎样映出遥远的明光。现在看着这双眼睛,他感到很多回忆,很多思绪,很多祈愿,都像日月星辰一样悬在里面,都在闪亮。
          然而他也从未见过这双眼睛如此遥远。远去了,远去了,他灵魂深处的一部分正在被缓慢地抽离。每个人在初生伊始便被抛入这个过大的世界,新生的恐惧逼迫着人去熟悉周遭的一切,但成长后的思考又会让世界的一部分开始远离。天下人相知者少,有谁能让心曲响成回音?
          他握住郭嘉的手,鲸鲵的吐息中,黑蓝的海面上,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航程。愚士系俗,窘若囚拘。他们是流浪的旅伴,在这个充斥着囚徒的人世间,他们多少次共同流亡?
          乘流则逝,得坻则止。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天色已亮,一片明白,黑蓝的冰面碎了,浮冰漫无边际的漂流,漂成天际的层云。巨大的鲸鲵也已死去,尸身沉入海底,静默而永恒地消弭。曹操站起身,郭嘉从衣襟中摸出什么珍藏的物什,为他系上,青,赤,黄,白,黑,是曾断的五色绳。


          IP属地:安徽7楼2019-01-20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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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士远远地便瞧见了他,折了几个纸马纸鹤丢在船头,小船立马箭也似射过去。郭嘉仰头看着羽冠鹤衣的道士,他的头发是黄的,眉毛生得很长,有几分仙人相,只是目光像虫豸一般,像要叮到郭嘉的肉里面,让他浑身不舒服。
            “不要急,”道士说,“群星聚于颍分,这取尾巴的地点很有几分讲究,我看还是去阳翟好。”
            “我家在那儿。”郭嘉轻声道。
            “这就很好。”道士说,“等你没了尾巴,你就失了心智,和**没什么二样了,待在老家附近也安全一些。”
            郭嘉轻轻颤抖了一下,但仍是点点头,“但愿此生明公再不要见到我。”
            “谁知道呢。”道士也跳进了船,从怀里摸出短刀。刀柄上镶着一排亮闪闪的珠子,却不是宝石,而是各类凶兽的眼眸。
            他一下下磨着短刀,那吱嘎的声响像是扭曲的呻吟,逐渐让郭嘉对人间失了望,慢慢将目光投向夜空。
            “星分四野。”郭嘉忽地慨叹道,“看看星空,总叫人想起天下大势。”
            “去年冬天在下邳,我和明公就是这般玩的。”他笑道,“我们找了片空旷的雪地,摆上缴获的西凉烈酒,他拿倚天剑在积雪上画出天下山川,我把星宿的位置标在上面,再轮流把兵符往上投,权当是在玩沙盘了,输一着就罚一大白,身上总不见冷。”
            “我们玩了一宿,等到天空微微泛白的时候,明公已然半醉了,拉着我的袖子指着残星,数着哪几颗是我的。那时我忽然兴起,就贴着他的耳朵,说要把满天的星辰都摘给他。”
            说到起兴处,郭嘉摸出怀中军师祭酒的符印,铿然敲击着船舷,懒洋洋唱起歌来:“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粟。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他神态自然慵懒,声调却最是清越。唱到末处,手高高一扬,那军师祭酒的符印便落入水中,碎玉似的一响。等他回过头来时,那双眼睛好似深黑的湖水,裂了圆月,碎了星光。
            “可惜再不能了。”他哽咽着说道,“我是再不能了。”
            船靠在岸边,周遭的黑暗里蒸出些灯火的光亮,正是阳翟到了。道士领着他上了岸,寻了处僻静无人的所在,责令他跪下。
            “我只能跪明公。”他回道,但缚妖的绳索缠上了他的手腕,那灼痛一直穿到体内,像把六腑都烧尽了,余灰沉甸甸地积在心头。
            道士嗡嗡地念了会咒,眉眼皱作一团,看见那九条尾巴像一蓬白雪也似地伸出来,方才显出些笑影,弓下身子拔出短刀,道:“我在旁边念咒,你自己来割尾巴。”
            郭嘉眼睛看不到身后,只能摸索着探寻尾巴根部,手指轻轻一碰,浑身都痛得抖起来。
            道士把刀递到他手里,冰凉的刀锋一触到尾巴,他眼前就一片昏黑,昏昧中抬头去看月亮,月亮却变得冷且暗了,冷黢黢的,像冰水冻出的心脏,硬塞进他的胸腔里来。
            他手腕抖着,正要动手,山野间却喧哗起来,簌簌响成一片。
            “在这里。在这里。”树精在低语。
            道士吃了一惊,立起身来环顾四野,额头上青筋迸出来,摸出张火符就往林子里丢,不偏不倚钉在树精身上。
            树精干裂的树皮快要烧尽了,眉眼纷纷焦干脱落,嘴巴被拉扯得更大,兀自呼喊:“在这里!在这里!”
            道士忿忿地看了一眼林子,唤了两个使魔,皆是从土里钻出来的,皮肤作土黄色。使魔刚探出头,一片黑压压的鸦群便压了上去,探出尖爪和长喙,撕纸也似地把使魔撕裂了。
            这会儿道士已然拔出长剑,剑锋亮得和月下积雪也似,直指郭嘉的脖颈,却不提防一个青铜酒觞当面打来,几乎生生砸断了他的手臂。
            曹操抱着倚天剑从林间转过来,沉声道:“奉孝,你尽管歇着,等孤取了他的人头,再带你回家。”
            “回家作甚?一起死吗?”道士仰天长笑,“把尾巴割给我,至少曹公能好好活着。”
            莹莹的闪起鬼火,阿紫飘将过来,却是无法靠近。她虽仍是含笑,眼里却含了怨,嘴里说不出话,期期的似是梦呓。
            看一眼附近的墓穴,再望一眼远方,郭嘉只是笑,眼里却几乎要坠下泪来。
            “我再不能去远游了。”他道,强扭过头,不去看曹操,手腕抖着去割尾巴,两眼一阵发黑。却忽地瞥见了几点血红,像两个小人的形貌,并肩立着远望山河,接着又多了红梅赤霞,眼前铺展开水墨的江山。原是曹操在离别之际,把这画卷塞到他衣服里面做个留念。
            古墓是一色的青青,野草生得绵绵,远疆的风光在他眼前延伸,无非是红尘琐事,不过些俗世凡人,尽意儿地活过去,又有什么挂念?可偏生是这个曹孟德,让他心下难舍。
            “奉孝。”曹操唤他,“奉孝,不要害了自己。孤还在等你。”
            颓然间郭嘉撒开手,短刀落到尘埃里去了,曹操赶忙追过去,生生扯断他身上的绳索,轻轻抚弄着兽耳,道:“奉孝,把尾巴收回去罢。”
            曹操的爱抚好似醇酒,让他昏醉间安然地半闭了眼,收起尾巴与耳朵。道士觅得了机遇,抬手一剑,磕在曹操的盔甲上,溅出几点鲜血来。这下曹操便拔出倚天剑,顺手砍过去,像一道冻住的月光,被沸血一烫,顷刻解了冻,流光飞出去,割下道士的人头来。
            曹操收了剑,握紧了郭嘉的手,笑道:“奉孝作这种事作甚?”
            “刘备被放走,奈东部防线何?”郭嘉忽地睁了眼睛,摇起头来,“明公不该来。”
            曹操目视他良久,忽然踢开那把短刀,幽幽问道:“孤当真不该来?”
            郭嘉不做声,却慢慢闭了眼睛,半晌方道:“明公,幸亏有你来。”
            “刘备之事,自然能在战场上解决。”曹操长笑道:“孤的用兵之术,加上你的谋略,刘备袁绍等等,又奈你我二人何?”
            郭嘉这时才笑起来,点点头,却寻不见那张画卷,仔细一看,却教血迹沾污了。
            “不要紧的。”曹操低声道,揽起他一并站定,抬手遍指山河表里,道:“这里还有一幅画呢。”
            “明日商议出兵事宜,嘉愿为明公的画添几分血色。”郭嘉含笑道,笑容有若月出,眼里生出光采,他这会儿脸色苍白如纸,愈显出头发和眼眸作鸦雏色,好似墨笔点染而成。随手指点,正是往日的风流做派。
            “好啊,”曹操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一同站在山巅远望,这时他轻声说道:“奉孝,这万里江山,等着你我二人去远游。”


            IP属地:安徽9楼2019-01-20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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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旧志怪向许都城的百鬼夜行
              《楚明光》
              又是一个八月节的夜晚,月光像融化了的桂花糖,粘稠明亮的金色流满了司空府的厅堂。
              当朝司空坐在堂前,已带了几分醉意,捏定了青铜的貔貅兵符,懒懒叩击雕龙的桌案,敲出古曲的节律,一时丝竹大作,堂下群臣齐声称美。他却不过随性睨视,旋即将目光移向身畔,自然只见一片空荡,叹道:“可惜了,今夜无人堪和《楚明光》。”
              许都城内,十五的圆月好似古镜,明明然照出夜行百鬼的原形。头上生角的童子,赤睛雪鬓的少女,举着灯笼流星也似奔过昏暗的小巷。许都城本是古雅的画卷,每逢中秋便掀起瑰丽的一角,肆意涂抹鬼怪的狂欢。
              郭嘉懒洋洋坐在司空府的屋顶上,膝上铺着书卷,肩上落满灰黑的乌鹊,青袍仍是穿在身上,只是下摆裂开了,拖出长长一条狐狸尾巴,像一大团白雪,在月下闪着微光。
              他翻阅着膝上的诗稿,似是看得入迷了,忽地抖动兽耳,书卷上的墨字须臾成了黑蝶,翩翩然飞起来,给他攥在手心。
              他本就肤色白皙有若明玉,眼角上挑意态风流,偏生鸦雏色的长发间,探出尖尖一对狐狸耳朵,衬得脸上的笑意愈发惑人。
              黑蝶飞到手心,蜷缩着又成了一滩墨水,他伸出手指蘸着墨,写了“孟德”二字,眉眼弯弯地看得入神,忽地伸出舌头舔尽了,尾巴怡然地拂动起来。
              “如此耽于凡人,未免失了妖狐的脸面。”戏志才慢慢升起来,漂浮到他身畔。
              “都成了游魂还来说我。”郭嘉抖抖兽耳,随手揪下一只肩上的乌鸦,团成个球丢了过去。乌鸦嘎嘎叫着,不偏不倚打中了戏志才的鼻梁,从他半透明的脸上穿过去,扑腾翅膀飞回主人身旁。
              “游魂怎么了?游魂可以偷偷溜进去,顺口桂花糖吃。”戏志才笑道,举起实体化的右手,“曹公桌子上拿的,你要不要?”
              郭嘉眨眨眼睛,他肩上的乌鸦俱是通灵的使魔,和主人心意相通,扑棱棱一齐飞过去,伸出长喙在戏志才手上乱啄。戏志才
              一边躲着乌鸦的袭击,一边苦笑着摇头,抬手就把桂花糖丢了出去,郭嘉用蓬松的尾巴一裹,当即把糖握在手心。
              “不是我使唤它们的。我怎会让它们欺负志才兄呢?”郭嘉笑得一脸纯良,手上却爱怜地抚摸着领头的乌鸦,狐狸尾巴摆动不止。
              “好好好,算我自己倒霉,惹上了贪得无厌骄蛮无礼的黑乌鸦。”戏志才忿忿地向后飘远,忽见郭嘉一下手抖,那桂花糖滚到屋檐下去了。
              “活该!”他故意让面目实体化了,以便生动地做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郭嘉憾然低头,小口舔舐着手心,似是留念着一瞬的温暖甜蜜。乌鸦们急于安慰主人,不搭理戏志才,只伸出翅膀,簇拥着郭嘉的身体。
              “你要当真舍不得,自己再去拿一颗嘛。”戏志才飘到他身边,诚恳地建议,却被郭嘉一尾巴抽到脸上,“今个是满月,我没法完全变作人形,又不像你会隐身。”
              “你变回原形不就行了?白生生一只小狐狸,只往曹公的衣角上蹭,他看了能不喜欢?一高兴说不准就喂你颗桂花糖。”
              郭嘉揪着乌鸦身上的羽毛,摇头道:“话是如此,可变回原形九只尾巴藏不住啊。九尾的妖兽,怕是要被许褚将军炖成汤给曹公补身子。”
              “那可就没办法了。”戏志才笑道:“你就揪着乌鸦毛泄愤吧。”
              “你再去一趟好了。”郭嘉忽地一抬手,“帮我把曹公面前的桂花糖全拿过来,一颗都别让别人抢去。”
              “我被曹公祸害成了一个游魂,现在又被你当苦力使唤,我是造了几辈子的孽,碰上你们这对君臣。”戏志才长叹道,说着摇摇头,“我可不敢再去了,曹公这会喝多了酒,保不齐要弹铗长歌。再见一次出鞘的倚天剑,我连游魂也没得做。”
              倚天剑。郭嘉曾无数次见过曹操的这把佩剑,剑柄是一色玄黑,就好似骊龙的龙颚,裹着血红色的珠子,倾泻出三尺清光。
              “方天为车,圆地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郭嘉吟道,“那是把灵器。”
              “全许都的鬼怪都怕这把剑。”戏志才道,“这是把辟邪的剑,里面封满了死在剑下的魑魅魍魉。只要它出鞘,只要一察觉到妖气,剑光就能把你吞噬。”
              “你是九尾妖狐,最善幻术,只要变作人形,它就识破不了你。可要是露出了狐狸尾巴,那就是死路一条。”
              “原来如此。”郭嘉道,“所以你离开了。”
              “是的。”戏志才摊开手,“我上有咎鬼老父,中有魅鬼娇妻,还有三个可爱的梦鬼孩子,不能为了个曹孟德魂飞魄散啊。”
              “我的化人能力比不得你,他拔一次剑,我散一道魂,我为了他大折阴寿,他还不知道,你说这可怎么办?只好一走了之。”戏志才道,“我可也不容易啊。”
              “那是把好剑。”郭嘉回忆着,“有次行军衾被太薄,曹公知我畏寒,夜里就抱着我入睡。我是不冷了,可我怕曹公冻着,就把尾巴全变出来给他盖上。”
              “你上次不是说你尾巴压一下就疼的么?九只尾巴都盖上去了,曹公好福气呀。”戏志才道。
              “是的,没承想他爱蹬被子。”郭嘉长叹口气,“我当时尾巴和身上都疼得厉害,却隐约听见倚天剑在鸣动,自己滑出了鞘。被那剑刃的光芒一刺,我好像被魑魅缠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妖术也使不出来,疼得几乎昏过去。”
              “但曹公那时就醒了。”他忽然笑起来,眼里有了夭柔的神采,“他把剑收起来,我也把尾巴变了回去。我们接着睡。”
              “你该多点心。”戏志才斥道,“你以为那宝剑是好奇心旺盛,想探出头看看你俩干啥啊?它是察觉了你的妖气,想要你的命。”
              “况且就算没有那柄剑,你也不该随意显形。”戏志才压低声音,道,“你们妖狐就总爱和别人瞎勾搭,自以为碰上个知己,一高兴就露出狐狸尾巴,结果有的被狗咬死了,有的被锅煮熟了,你也该小心这些事情。”
              “三条尾巴的不怕狗,六条尾巴的不怕火,像我这种九条尾巴的,谁也不怕。”郭嘉笑道。
              戏志才摇摇头:“曹公身上带着不少灵器,他有根红绳子,只消往你手腕上轻轻一绕,你的妖力就全封住了。”
              “我不怕曹公,可不是因为我的尾巴。”郭嘉懒洋洋道,“而是因为我特别聪明,能解曹公的心意啊。他才舍不得把我怎么样呢。”
              “他舍不得,倚天剑舍得,万事小心为妙。”戏志才告诫道,忽而又收回严肃的表情,笑道:“今夜不该提这个的,今晚是大家狂欢的日子啊。”
              说着他指向远方,在许都城的护城河里,鲛人捧着珍珠,遥遥抛进泛着明漪的河心,尾巴欢快地摆动,或金红或青紫的鳞片闪烁着银光。那是她们的传统,把一年的泪水都在月下埋葬。
              鬼族的孩子在月下奔跑,男孩女孩,交替着把红叶别在对方的角上,一派烂漫的韶光。黄衣的秀美少年掰碎了桂花糕,喂给怀中的黄雀,黄雀含糊不清地歌唱,歌声像甜糕,化在心头。
              “你也该去玩玩啊。”戏志才道,“反正你向曹公请了病假,不会有人找你的,去吧。”
              郭嘉思虑片刻,点点头,忽然闭上眼睛,尾巴分作九条,闪亮如拢星光。司空府庭院内,那辆他和曹操惯乘的兵车摇摇晃晃升到半空中,乌鸦纷纷飞过去抓住辕木,这时郭嘉方才睁开眼睛,跳到一旁的座位上,空出一个主位,而后一招手,嘴角一扬,孤身乘着乌鸦战车,飞星也似划过夜空。
              星光揉碎在夜风中,寂然流经他的身畔,日光透过琉璃分出七色,月光却只是一色银白。映在河心熔银也似,罩住高台素绮一般。抬起头,月亮又大又圆,几乎成了一汪湖水,源自漆黑的夜空,滚烫而白热,多少梦境在其中沸腾。
              一到桂花树底下,我就觉得月光化成金色的了。他想。那夜明公就把我带过去,喝了盏酒,说等八月节到了,要请我吃他自制的桂花糖。那个时候月光就是金色的,须臾便流到尽头。


              IP属地:安徽10楼2019-01-20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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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是陈群主角的奇幻风大魏群像,本来是个连载长篇,目前稿子改好的只有第一回,第一回也有祭酒出场,就把它贴上来了这个系列全都是恶搞型文风,而且不知道啥时候会有第二回。
                《桃花雨》
                晨雾尚未散尽,白石小路的尽头漉出一层如烟的草色,春鸟啼啾不止。陈群走在前往司空府的小巷上,晨风有若雏鸟振羽,清鲜地拂过他的脸颊,身畔一株桃树,深黑的桃枝裂开满枝的春色。
                这是陈群第一次去司空府上班,一身西曹掾的制服穿在身上,走绛线勾黑边,显出几分沉稳的气度。只是肩头一只白毛獬豸,像块饴糖一般黏着,看着有些不成样子。
                陈群一皱眉头,把獬豸从肩头扯下来,伸手理了理它杂乱的鬃毛,道:“芄卿,下次不许在泥地里滚了,像个野孩子似的,好好一身白毛都弄脏了。”
                獬豸偏过头,并不理会自己的主人,陈群没奈何,喊了几声“丸子”,它才转过头来,张嘴打个哈欠,露出几颗乳牙。
                陈群把它从蛋里孵出来,好容易才起个“芄卿”的名字,自是希望这只小兽乖巧温顺,美若芄兰。可它偏生不听话,夫人荀氏喊它声“丸子”,它倒是答应得欢。
                陈群有些嫌弃地提拎着丸子,本来一身雪也似的白毛,这会儿已是灰扑扑的一片,一只琥珀色的独角倒仍是晶莹。丸子转动大大的眼珠,无辜地望向陈群,那双眼睛带着童稚的懵懂,却又亮若明镜,将世界都折作黑白两色。
                陈群本也是个英挺俊俏的青年,生得修眉俊目,只是老爱皱眉,年纪轻轻额头上便隐有纹路。他花了半天功夫,好容易把丸子的毛理顺了,却见小兽使劲摆摆脑袋,又成了个乱糟糟的雪球。
                丸子有荀氏夫人宠着,从来不怕陈群。荀氏说是夫人,其实是个比陈群小上一轮的女孩,生得清丽柔美,如兰似蕙,颇有其父之风,性子却是一派活泼烂漫,戏弄起人来像只生了尖牙的小恶魔。
                陈群偏爱她的睡颜,玉雕似的面容,墨染似的青丝,长长的睫毛衬得未睁的眼眸好似郁郁的兰泽。可她一醒来,就没半点宁和的气质,只会抓牢了他的手,扬起下巴脆生生说道:“陈郎,快给我画眉。”
                荀令君会有这样的女儿,委实让人难以理解,大约是沾了荀唐氏的花妖气息罢。陈群用力甩了甩头,他岳父岳母恩爱得很,轮不到他这个后辈来说闲话。
                陈西曹心里千思万绪,脑袋差点撞上司空府的大门,还是丸子一尾巴抽他脸上,把他生生抽回现实。他正了正已经不能再正的衣冠,昂首走进司空府,府内空无一人,门边挂着个牌子:“今日休沐。”
                丸子一瞅牌子,就接着恶狠狠地用尾巴抽打陈群的脸颊,大眼睛里盛满怨气。女主人的臂弯馨香温暖,最适合小动物发春困,可这个陈长文连上班时间都记不清,休沐的日子里大清早就把自己拎出去工作,可恼至极。
                陈群却不愿再忍受了,揪着丸子的尾巴一通摇晃,恶声恶气道:“我陈家藏书千卷,全是仁义礼智之道,你再胡闹就把你丢到书橱里关个三天三夜,好叫你明事理。”
                丸子这才知道害怕,缩成个球滚到陈群的衣袖里,吐了吐鲜红的舌头。
                陈群抬头环视一圈静寂的司空府,正色道:“谁说休沐就不能工作了?现在这里是我陈长文的天下。丸子,给我把西曹的案卷都叼过来!”
                丸子满心的不愿意,不搭理陈群,蹿到窗台上晒太阳。陈群回想起年少时看爷爷父亲和叔叔指挥獬豸如臂使指,又看看自家的小丸子,灰扑扑的雪球里挤出眉眼,全是股桀骜之气,唯有太息而已。
                负责考勤的王必事后捧着名册痛心疾首地说道:“某些人第一天上班时休假,某些人第一天休假时上班,司空府掾属之间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狌狌之间的差距还大。”
                勤奋的陈西曹亲自捧来案卷,西曹的琐事甚多,随意翻开一页,便是说前日里曹操要杖责何夔,何夔不慌不忙摸出包毒药,竟是要饮药自尽,众人慌忙拦住。司空府背上个工作压力大竟至掾属自杀的名头总是不好,此事便不了了之。
                谁知司空府众人皆是天下英才,深知择其善者而从之的古训,当天下午便有数十人去找何夔采购毒药,何夔为此大发横财,众人也握着护身符在手,再也不惧曹司空威势。
                陈西曹看着一长串采购毒药的名单,不由得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满脸怒容。好在还有个军师祭酒郭嘉没有参与这次采购,陈群欣慰地点点头,司空府还是有希望的。
                最后曹司空也受不住了,先把棍棒油漆成五色棒,而后放上五色的毒药,把众人领过去看了一圈,抬手道:“诸君自便。”
                众人看曹操满脸认真,纷纷发誓命比面子重要,丢掉毒药一哄而散,只有何夔还认真地用手指沾了毒药闻了闻,仰头道:“曹公,这种毒药吃了会口吐白沫,不雅观,换一种行吗?”
                从此西曹工作簿上有了特别规定:对何夔可以扣他俸禄,关他禁闭,降他官职,实在不行杀头也可以,就是不能判他杖刑。他是要面子不要命的。
                陈西曹又把案卷翻了几遍,曹操法令极为严明,司空府掾属除去几个有名的君子,或多或少都犯过些事儿。那个叫郭嘉的倒是不错,没看见他在案卷上有什么劣迹。
                陈西曹想见其人风范,不由悠然神往,神往半晌才看见案卷下方注了一行小字:第一,郭祭酒犯的事,那都不叫事。第二,如有疑问,请参照第一条。
                陈群差点把案卷摔了,心里大骂前任西曹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决心勇当正义使者,不惩罚奸邪誓不罢休。
                他希望有那么一天,他能把这位郭祭酒领到五色棒前,露出一个可亲的微笑,一边捧着《礼记》和他讲道理,一边看着他受刑。毕竟这是他分内的职责。
                再往后翻翻,案卷就到头了,最后还积压着少许事务,说是曹公昨日有些心神不宁,落了点小事没处理。
                陈群合上案卷,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要处理西曹事务,先从让郭嘉伏法开始。
                正想间,丸子忽然蹿到他头顶,陈西曹气得以头抢地。受惊的丸子两脚一蹬,跳到一边,差点让陈群摔到地上。
                “怎么啦?”陈群提着丸子的后脚把它拎起来,“你是我陈家人的灵兽,又不是野猫,干嘛蹦来蹦去的?”
                丸子一个鲤鱼打挺,把琥珀色的独角贴在他的手腕上,陈群眼皮一跳,低声道:“这可麻烦了。”
                獬豸是高等灵兽,独角尤具灵力,只要用角碰触主人,两者就能心意互通。
                方才丸子告诉陈群,司空府里有高等妖魔的气息,还是野生未曾驯化的,不知是敌是友。
                陈群摸出腰间一方玉印,晶莹剔透,是难得的珍宝。玉印上泛着淡淡一层黑气,想来是来者不善。
                黑气慢慢上浮,浮成个九尾妖狐的形状,愈发令陈群不安。他又看了眼案卷,拍案道:“我明白了。曹公昨日心神不安,定是有妖狐蛊惑。我等匡助曹公,便在今日了。”
                说着他一把抓起丸子,凝神看着玉印,确定了一个方向,便匆匆赶了过去。丸子呲溜一下,缩回到他的袖子里,毫无声息。
                “芄卿,你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对抗狐妖罢?”陈群莫可奈何。
                丸子在宽大的袍袖里拿角顶他:“你是主人嘛,一定能行。”
                “都说狐妖能惑人心智,惑阳城,迷下蔡,要有个万一,你的女主人不要我了,谁给你做花糕吃?”陈群试图讲道理。
                丸子接着顶他:“是她不要你,又不是她不要我。”
                陈群抖抖袍袖把它扔出来,一把抓住毛茸茸的小兽:“你是我养的灵兽啊,好歹给我点面子吧!”
                丸子偏过头,悠然用角敲击陈群的脸颊:“那以后就算女主人长大了,也只能抱着我睡,不能和你睡。”
                这条件委实屈辱,陈群是信义君子,绝不胡乱承诺,摇头道:“一个月对半分吧。”
                丸子把角贴在他的脸上:“我六你四。”
                “也成。”陈群哭笑不得,他自小便是非礼勿动的君子,怎么娶了个妻子,养了只灵兽,都是小恶魔一般的秉性。
                一人一兽走到后院,人是玄衣握剑的英气青年,兽是明眸独角的灵兽獬豸,两人凑在一块,都是一脸别扭。
                陈群走了几步,不由停住脚步,皱起眉头看着玉印上黑光大盛。一般的妖兽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可像九尾狐这种高等生物,还真是难以对付。
                他拔出剑,有些想护着丸子了,毕竟那还是只幼年獬豸,算个小孩子,然而袍袖中却是空空如也。
                什么东西轻巧地落在他的肩头,丸子叼来一枝桃花:“呐,我们中哪个死了,剩下一个就赶紧逃走,把这枝花送给女主人。”
                陈群愣了片刻,伸出手去接那枝桃花,可丸子却死死咬住不肯松口:“活下来的肯定是我啊。”


                IP属地:安徽12楼2019-01-20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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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无可忍的陈群一把揪住丸子,作势要丢出去,丸子又吓得团成个毛球。他捏着这团毛球站在树后窥探,瞥见了那狐妖的真容。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曲肱躺在桃树下,青青的袍襟上沾满落花,肤如明玉,顾盼含光。灼灼的火雨飘飞而下,更显他一世风华。一双眸子眼波醉人,似是桃花佳酿。
                  “我们大概找错人了。”陈群沉吟道,“这厮虽是个狐妖不假,可神色不庄重,面貌不儒雅,举止不端庄,眉眼不温润,根本不可能魅惑人心。”
                  “要全天下的狐妖都迁就你的审美观,他们早绝种了。”丸子又是一尾巴拍到他脸上。
                  陈群顾不得把黏在脸上的丸子扯下来,努力挤出个大义凛然的神色,拔出剑大吼一声:“今日我陈长文就要为司空府除害!”
                  丸子扬起小脑袋,琥珀色的角放出光华:“对,今日他陈长文就要为司空府除害!”
                  陈群修长的手指划过剑刃,轻声念起咒语:“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
                  “你们陈家的灵咒,不会长到要把整整一段《礼记·礼运》背完吧?”丸子急得直转圈。
                  陈群点点头,接着背:“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
                  丸子瞧着那青年,生恐他提前动手,却见他揉揉眼睛,推了把桃树,桃树即刻化作个明眸红衣的美人,款款步将过来。
                  陈群还在那儿被《礼记》呢,当真是目不斜视,丸子觉出那是幻术,低头磨了磨自己的小角,一头扎将过去。
                  獬豸的角能辟邪,却防不了火,一时间美人云消雾散,化作一团桃花色的烈焰。丸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伸出舌头舔了舔烧糊的肉垫,几乎要哭出来。
                  陈群对他比了个安心的手势,接着背:“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缺......”
                  那青年撑着头叹道:“本就是礼崩乐坏的世道,何必这么苦苦读《礼运》?”
                  眼瞅着陈群还在憋大招,丸子真没辙了,深吸一口气,身子膨胀起来,刚还是只小小的毛球,现下已成了骏马大小的灵兽,颀长的身躯上覆着雪白的羽毛,头上独角熠熠生辉,两眼仍是那般明镜也似,眼中天地非黑即白。
                  它高傲地扬起头来,疾驰而去,流星一般撞向青年。这青年面色虽是风轻云淡毫不在意,奈何现实却是身娇体弱无从闪避,当即被撞倒在地。
                  好在那九条尾巴都放了出来,云絮也似柔软地护住周身。狐妖歪歪扭扭站将起来,冷不防陈群已经背完了咒文。
                  但见三尺青锋,裹挟着少年的正义之心纵横而去,这一下好像有千章万卷司空府的法典当头砸下,眼看青年就要受到礼法的制裁。
                  这时陈群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驾驰着螣蛇呼啸而来。他不由得分外感动,感慨道:“没想到曹公竟会来救我!”
                  话音刚落,倚天剑一闪,被抽回原形的丸子缩在陈西曹怀里,两人双双飞了出去。
                  “没想到曹公竟会让我等退下,单独对阵妖狐!”陈群爬起来继续感慨。
                  “你之前不是推理过,曹公被妖狐迷惑住了吗?”丸子绝望地咬着他的手腕,“他是来打我们的吧!”
                  “我们可以和曹公讲道理,”陈群正色道,“有玉印上的黑气为证,此人定非善类。”
                  说着他把玉印一举,指向曹操的方向,一团巨大的黑气冒了出来。
                  “曹公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好人!”丸子在陈群怀里瘫成张烧饼。
                  陈群凝神盯着黑糊糊的玉印,“看这颜色,我怕不是当了个魔王的西曹。”
                  一人一兽同时往对面看去,只见曹操扶起那青年,轻柔地抚摸几下,道:“奉孝,没怎么伤到罢?”
                  郭嘉不做声,只埋头在树根出刨出一坛酒,眨眨眼睛,道:“明公,嘉只拿了你一坛杜康,不必要西曹来追杀吧?”
                  曹操这才转过目光,但见陈群抱着丸子缩在院子里,果然是西曹的打扮。
                  陈西曹也不知这事情该如何解释,手忙脚乱把案卷掏了出来,忽然反应过来“奉孝”是何许人也,当即正色凛然,昂首挺胸,怒斥案卷上荒唐的规定。
                  “陈西曹这是要弹劾奉孝?”曹操问道。
                  “不,我还要弹劾曹公。”陈群正色道,“依在下看来......”
                  他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丸子却用角顶他:“人家根本没在听你说话。”
                  陈群一看,两人把那壶杜康酒开封了,曹操捏着郭嘉的手腕,笑道:“奉孝病想来是好了,昨日害孤好一番担心。”
                  郭嘉酌了杯酒,送到曹操面前,落花飘在酒尊里,好似火雨落清潭,临雨而立的正是乱世嘉人。
                  丸子轻轻一跃,忽地叼着花枝跑开了。
                  “你干什么?”陈群吃了一惊。
                  丸子冲他摆摆小角:“忽然思春。”
                  陈群反应过来,气急道
                  :“那是我的夫人!”
                  丸子不理会他,颠颠地跑远了。陈群是君子,自然不好撒腿飞奔,只能忿忿地跟在后面,直到无人的地方,才跑过去抢那桃花。


                  IP属地:安徽13楼2019-01-20 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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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司空府内都传闻曹公偏爱新来的军师,有病就拿上等的草药养着,有错就把法令丢开惯着,实在不成样子。只是新来的军师委实有副玲珑心窍,虽只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说谋道计却不逊于荀攸程昱等人。加之生性洒逸,通达无滞,难怪曹公对他如此喜爱。
                    然而郭嘉自己心知曹操的秉性,其人学的是申韩之术,走的是漫漫血路,早就惯于孤身一人。要想得到曹操的百般宠爱,倒不算什么难事,只需军议时自在挥洒,闲聊时随性顾盼,曹操见了便自然心中喜欢。
                    只是要与曹操交心,却是难上加难。曹操爱他能解自己心意,也恨他能知自己心思。有时午后众人都散了,只余下他们二人坐在席上。郭嘉偶染风寒,喝了些药,难免发起春困来,恹恹枕着曹操膝盖入睡。半睡半醒间,他觉出曹操抽出倚天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屈指敲击,声声铿锵。
                    曹操好诗赋,好歌咏,好醇酒,好嘉人,可也好法家之道。诗人须要美酒相伴,知己唱和,君主却只孤身一人。毕竟诗人的天下盛在眼中,融在墨里,挥洒在缥湘竹帛上;而君主的天下则裹在心中,化在血里,镌刻在苍黄竹简上。
                    如此的曹操,恐怕也不知该如何对待郭嘉。退一步,算是霸主贤臣;进一步,却是毕生唯一的知己。然而曹操却未必要个知己,只求能定天下的贤臣。
                    玄衣苍甲的司空敲击着剑刃,似是弹铗低歌,奈何,奈何,嘉兮嘉兮奈若何?
                    郭嘉从未怕过曹操会真正伤了自己,他知道曹操舍不得。舍不得他病弱单薄的身体,更舍不得他负俗通脱的性格。偶尔曹操怨他饮酒伤了身子,喝药不守时辰,便把他拘在自己身边看牢了,总归要他听话,却从来没有把他当寻常掾属那般用刑。
                    大约曹操觉得对郭嘉一板一眼论起刑罚来,就把他拖到了尘埃里,真真只想他对自己跪着,做个听话乖觉的顺臣了。他不敢和郭嘉交心,但毕竟还留着这个机会,他难得有一个知己。
                    然而郭嘉想和曹操如知己那般交谈,只能靠酒,靠月色,靠他自己清醪般勾人的眼睛。曹操喝醉了酒,便管不了许多了,抛开韩非,丢却古训,只顾得眼前一个郭奉孝。两人各凭本心,随性而谈,往往相对欢笑,消磨掉一夜月色。
                    是故郭嘉常对司空府的同僚戏称,曹操只有醉后才对自己最好。同僚们只见得平日曹操对他倍加宠爱,哪知道醉酒后是怎般情景,往往一笑了之,只留他自己暗自慨叹,曹操醉后,至少肯把心交给他。
                    仲春里风光流丽,前夜一场细雨,早把城墙内外的草色晕开。曹操却无暇踏青寻翠,提着支军马往城外赶。山贼本是些庸碌鼠辈,却打上了勤王的旗号,口口声声骂曹操是汉室奸臣。他们不知深浅,曹操也乐意提兵出征,教手下人挣些军功,安排职位起来也顺畅些。
                    郭嘉驱马跟在曹操身后,官职之事他本从未留心,曹操却传了纸军令,让他做了军师祭酒。这官职前无古人,也算是曹操的创制,明里是参谋军务,暗里却是专属于曹操一人的幕僚。
                    既无前例,规矩自然由着曹操来定,曹操说军师祭酒能和司空同车同席,冬天专赐一个火炉,春天闲暇时只管春困,弄得西曹掾无可奈何。郭嘉觉得有趣,索性劝曹操把司空府酒窖钥匙给自己,省得常在外面酒馆流连。
                    曹操本欲同意,后来转念一想,酒窖内满是自己精心储存的陈年佳酿,可谓是金屋藏娇。只怕郭嘉耐不住性子,惑宜城,迷新丰,勾走了美酒佳酿事小,喝多了伤了身子事大。
                    计谋未能得逞,郭嘉也不甚失望,能勾着曹操与自己共饮,美酒自然同归他们二人。
                    军队走出几十里,看看天色将晚,自然安营扎寨。夜里军议,众人争议不休,郭嘉听得乏了,退到角落里生了盆炉火,独自阖上眼睛。
                    曹操目光越过群臣,遥遥向郭嘉望去,却见点点火光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好似细细的红鳞。只消他睁开眼睛回望过去,红鳞便片片剥落,现出怀珠捧璧的鲛人形影来,肤如素色冰绡,心若长明膏烛,独自一人将局势看得冷彻通透。
                    他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回望曹操一眼,也不过眸子一弯。曹操却登时会了意,抬手让众人退下,只留郭嘉还在帐中。
                    郭嘉见众人走了,拣了桌上的军报案卷,一一投入火中,道:“嘉有一计,可以立破敌军。”
                    言罢他挑起眼睛微微一笑:“只是要劳烦明公充当诱饵。”
                    他胆子委实大得不像话,像只小狐狸扑到游人怀里,初时不过叼走玉佩咬住衣角,后来连心脏也要用小爪子牢牢抓住,只是蓬松的尾巴一扫,教人没法生气。
                    曹操听他细细讲来,果然是条妙计,只需自己稍犯风险,便能轻易破敌。只是把君主推入险境,难免太过大胆,难怪他要等众人散尽,方才说出心中所想。
                    曹操也不急着答他话,只转目去望郭嘉神色,却见他两眼清明,了无惧意,好似只是在指点老友一招弈棋妙着,无关烽火狼烟。
                    “奉孝对人一贯是这样的啊。”曹操笑道,“都是你的棋子,好让你自在布局。”
                    “哪里一样了?”郭嘉轻笑道,“嘉把旁人当作棋子,现下却是要送明公一片棋盘。”
                    曹操长笑起身,捏定了铜符,郭嘉抬起头来,道:“明公此去,若有半点损伤,就让嘉永世疾病缠身。”
                    “有奉孝这句话,孤可要认真弈棋,”曹操一笑,“照这样看,等孤廓清山河,奉孝的身子也该康复如初。奉孝和江山都太平,便是孤平生之愿。”
                    “可惜江山无心,”郭嘉浅笑道,“不能谢明公这番心意。至于嘉的看法,太平长生,都是寻常家事,可有可无,嘉只愿与君相知。”
                    曹操望他一眼,并不做声。游人行客,不妨寻个知己,但曹孟德却总要孤独。曹操不信相士说的真龙之命,却相信作君主的都命交华盖,注定是天煞孤星。人到此刻,方羡江山无情。


                    IP属地:安徽16楼2019-01-20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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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待到曹操回营之际,庆功宴上却独独少了一个郭嘉。他只推说身体不适,独自卧在帐内,翻看着曹操旧时的诗稿。看完后叠成纸鹤,丢到酒坛子去了,待到纸化在酒里,便一起闷闷喝个干净。
                      他惯于玩弄人心。当年初见袁绍,他嘴上说着天下大势,眼里却早已把袁绍其人看得清明。说话时忽而投其所好,忽而故意挑怒,一双眼睛黑蝶穿花也似看过去,便把河北霸主穿成了提线木偶,对自己礼敬有加。可他毕竟看不上袁绍,河北的美酒又烈得很,喝了几十日,身子有些捱不住,索性一走了之。
                      然而今日,他也没奈何咽下求而不得的苦果,权当是半生清高负俗的报应。或许醉后的曹操,仍愿和他做个知己,但醒着的曹司空却只会让他跪在面前,整个人融到泥封似的阴影中,做个聪慧乖觉的顺臣泥雕。
                      夜色方浓,他披了衣在外面走了一遭,路过曹操营帐,还是忍不住转将进去,却闻得一声极低沉的呻吟。
                      曹操的头风发作了,他死死咬定嘴唇,像脑子里绷了根弦,弹《薤露》而急促,奏《蒿里》而高鸣,总是不成曲调,疼得曹操把嘴唇都咬出血来。
                      郭嘉自幼多病,称得上是久病成良医了,瞥见桌案上还有些药物,先拣了些安神的喂给曹操,而后喊人去找军医。
                      曹操决策时总把下人支开,是以帐内空无一人,也唯有他这个军师祭酒,方能径直走将进去。现下他看着曹操的病容,当真也是无可奈何,只把药递到曹操唇边,道:“明公,这药虽苦,却是嘉每天都喝的,保证有效,你就先喝点吧。”
                      曹操忍着痛把药咽下去,却忽地吃力抬起手,慢慢摸过他的头发,带着些许心疼。这会儿军医也来了,安置曹操睡下,郭嘉守在帐内,闲着帮曹操处理军报。
                      半晌曹操醒了,气色已恢复大半。他本就身体硬朗,不过一时头风发作,远未伤及根本。郭嘉正在仿着曹操的声调处理军报,见他醒了,自是不胜欢喜,转过头去,眼角余光却瞥见烛火在夜风中一闪,好似蚩尤星旗划过天穹,抹上一层血红的色泽。
                      曹操歇在榻上,瞧一眼郭嘉手中的墨迹,又拣了几份军报一看,叹口气道:“奉孝,你知孤太深了。”
                      妄动军报,本是重罪,可放在郭嘉身上,也不算什么事儿,曹操只怒他知己太甚。臣子对君主的心思洞若观火,便好似把手按在骊龙的逆鳞之上,偏生郭嘉又不知进退,非要去探取骊珠。
                      郭嘉自知犯了大忌,可他却也不惧,伸手抓住倚天剑柄,双手奉到曹操面前,抬头一笑,道:“只要明公有意,从此世上便可再无知己,韩非子所谓圣主可期。”
                      曹操阖上眼睛,叹口气,抓住剑柄,道:“孤可舍不得。”
                      他抬起眼帘,居高临下地睨视着郭嘉,嗓音好似长铗弹击,铿锵中带着森然的冷气:
                      “孤舍不得奉孝的谋略,如鬼如魅,世间罕有。”
                      郭嘉微笑道:“好得很。今日只消明公出剑,也不必杀我,只要稍微伤我一点,让嘉懂得规矩,在下就再也不去碰明公逆鳞了,只安心做我的军师。”
                      言罢他慢慢把剑锋推到自己胸口,抬眼去望曹操的神色,他笃定曹操无所动作。
                      曹操笑起来,摇头道:“那孤还是舍不得。”
                      “明公既然舍不得,就该牢牢抓住,不要辜负了嘉辰。”郭嘉轻声道,这时他的声音忽然**了,皱缩成一团细细的呻吟,曹操的剑锋往前递了一厘,剑尖上挑着几颗血珠,像人半生苦痛炼出的铅丹,须臾便熔化成血红的汁液,顺着剑身往下流,浇灭场神州仙山的缥缈幻梦。
                      伤口浅薄,自然无甚疼痛,然而郭嘉眨眨眼睛,似是从一场酲醉中惊醒,眼里眄睐的光华,脸上浅淡的笑意,都好似酒晕一般褪去了。他顾不得衣衫单薄,跌坐跪拜在发冷的地上,叩首道:“吾主愿为明君,谨守韩非之道,嘉竦惧至极,不敢多言。”
                      他长久地跪在地上,正合让曹操睨视。明亮的月光烙在他的身上,脚底蜷缩的阴影像一块新烫的伤疤,完全覆盖住他单薄纤瘦的身子。
                      曹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是黑沉的颜色,似苍穹,似沧海,只是千星坠尽,月死珠伤。
                      他该说些什么,该满意地大笑,该把温顺懂事的青年抱入怀里安抚,该用最上等的伤药治好他的伤口,该给他更多的奖励。
                      然而他一言未发,只是久久睨视,手指抚过流血的创口,似是在拭泪,脸上却毫无表情,良久方道:“奉孝只有这些话吗?”
                      “在下还有一言,”郭嘉哑着嗓子道,将头埋得更低,“请明公恕嘉欺君之罪。”他忽地抬起头,两颊生了红晕,果然是清醪浸到骨子里,已然醉得无可救药。
                      “方才说的全不算数,嘉还是欲与明公相知。”他笑道。
                      曹操终是无话可说,忽而长笑起来,把他拥到怀里。
                      “孤何尝不想答应你?”曹操笑道,“只是天下在孤,孤必定是要当这个霸主的。韩非所言,孤须臾不敢忘却。”
                      “好在还有酒,”曹操轻柔地给他上药,“喝醉了,把韩非子抛开也不要紧。”
                      他带着郭嘉走到野地里,月光银亮,好似细细磨开的珍珠。小径上蜷缩着团团灌木的树影,像安眠的小兽,不时窸窣地呢喃。
                      最终他们停下来,远望山阿。丹红杂着苍黄的山色,在雨后的夜光中浮动,好似画卷徐徐展开,初看不过一片苍莽,细看方知是用鲜血调出丹红,死尸烂在地里,调出郁郁青葱。
                      郭嘉觉得冷了,曹操又偏生没带大氅,只得自己拥住郭嘉,好让他别着凉。
                      “喝酒罢。”曹操道,“闲暇时候,你可以常来找孤喝酒,只要你来了,别人孤都可以推掉。喝醉了酒,我们自然可以说知心话,像对真正的知己。”
                      “喝完了酒,就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你若还隐居山中,自有满山的三秀可采。现在做了孤的军师,有孤就够了,孤会照顾你的。好好听孤的话,益寿延年。”
                      “奉孝熟悉药理,洞察人心,就该知道情思如药。你我本为君臣,却非要结知己之情,谁知这药是黄精还是勾吻?倘使药毒入骨,倒是害了你我。不多说了,喝酒罢。”
                      他递给郭嘉上好的杜康酒,清亮好似月光,倒映着丹红碧绿,好似山光水色都在酒浆中醉里彷徨。
                      然而郭嘉却付之一哂,遥遥将酒浆洒向远山。
                      “嘉平生至愿,是和知己共醉。但这知己,不该只是酒友;这酒浆,不该只是杜康。”他道,“嘉真正想的,是和明公这位英雄,共醉江山。”
                      言罢他抬头看一眼晦暗的星穹,卜不出苍生休咎,更不知自己命势,只知察见渊鱼,果是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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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暮春里山色最美。东风一飘,浓醴般的细雨就浇到漆黑的树枝上,教桃树酥到骨子里,不顾酒晕浮面,只唾出点点残红。花期已过,春鸟的啼啭渐转嘶哑,似有一斛杜鹃血自枝头洒下,沟壑间尽是斑斑红痕。
                        郭嘉从床榻上支起身子,自去一旁煎药。那夜凉风一吹,把他骨子里的弱症勾起来,曹操担忧他身子,把他送回许都休养。
                        他在许都待了几日,终觉无趣,索性回了阳翟山中。旁人见他不回司空府,恐怕要造出许多闲话,曹操却素来知道他的秉性,断然不会着急。
                        他一手捧着书卷,一手闷闷地抓药,倒是多抓了几枚当归。待到药草煎好,已是薄夜时分,推窗一看,月光把浮云冻成了薄薄一层琉璃,在流风中徐徐碎开。
                        他一面喝药,一面在帛纸上信笔勾勒,画出张形势图来。若是自己长随曹操,定能囊括九州一统河山。
                        然而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帛纸上溅了几点红斑。他微微愣了下神,随即拿毛笔把血迹抹开,墨水血水混在一块,竟像幅匆匆而谢的春日桃花。
                        自己天生病弱,想必命不久长,若能与知己交心,共度春光,倒也知足。只恨曹操心意好似沧海,不容旁人登山旁观。
                        苦涩的药香砌入青砖,青石的纹路好似云蒸雾涌,山花是水润的胭脂色,沿着斑驳的石阶渗进狭小的屋室。他咽下滚烫的药汁,懒懒叩击桌案,曼声吟起歌谣来,天生的嗓音清越: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司空府高则高矣,深则深矣,好似曹操手心握着的兵符,旋出朱红玄黑的纹路,血色墨色间冷气森森,貔貅长嘶。也唯有他能一袭青衫洒然坐在曹操身畔,不遵法度,坐共幄席。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他的谋略皆是奇险之策,从容言笑之间,便要毁尽天时,只拼个麟止星落,月死珠伤。曹操却对他言听计从,任着他行险用奇,把百年基业千里江山,都悬在他一手中。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得主如此,已是三生有幸。然而他却偏生要去撷取逆鳞,图一个君臣相知。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他将目光投向门外的山林,疏枝剪碎满地的月光,零乱地铺满野径。
                        忽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随着人影的移动,破碎的月光似乎须臾流动起来,像条条银亮的溪流,归海也似涌到他身畔。有人在他背后高声吟道: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郭嘉初时没有回头,只觉得屋内的光线黯淡下去,那人斜倚在门边。须臾间狭小的屋室内,好像星星日月都出来了,那灿烂的光彩不及坠到地上,就尽数落在心头。
                        曹操这几夜都在做梦,院庭里的桃花成了精怪,野狐变作人形,都成了郭嘉的形样,入到他梦里来,两人好似薰风醴露,相逢便是春满月圆。
                        他抬起眼眸细细打量眼前的青年,当真像个妖魅。此刻闲居山间,更是不束发,不整衣,好似雪白的宣纸,蘸上了桃花为眼,秋水为神,剪成个如此人形,清风朗月都在襟抱之中。
                        他生来爱笑,出谋划策时也是笑意不改,心中拿定谋略,千军万马就死在面前,鲜血做了两颊上的灼灼笑颜。
                        要是真是妖魅就好了,曹操想。韩非子说尽君臣之道,看尽天下人心,却管不了妖怪如何。然而妖怪哪有这般病弱的?
                        他终究还是个人,常年离不了汤药,半条命吊在苦涩的烟雾里,脸色终岁苍白。
                        曹操叹口气,斟了酒递到郭嘉面前,道:“好好养病,等你身体康复,再去取我们的天下。”
                        郭嘉一笑,抬手把酒洒到曹操腰间长剑上,道:“这是自然之事,不劳明公赠酒。”
                        曹操垂着眼睛,再把酒杯斟满了,道:“这一杯酒,就祝奉孝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他话语未终,郭嘉便抢过酒杯,身体仄斜,生生把酒倾入曹操口中,道:“这酒还是让明公喝了罢。嘉一生所愿,惟在相知。”
                        很多年前曹操把倚天剑插到野蛟脑中时,他的身影就并着千里山峦,一同落入染血的长河之中,这使他过早地感到了孤独。山河莽莽,人世茫茫,都让他弹铗击缶间随意唱来,做了慷慨苍凉的悲歌。
                        他看着斜在自己怀里的郭嘉,这诡智离俗的青年,又曾几度尝过孤独的滋味,方才远离人世独居山中?他幻想郭嘉独自走过山间小径,残月冷似新月,秋棠艳若春桃,终年不改,终岁不出。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他忽而将第三杯酒尽数倾入口中,而后抱住郭嘉的脖颈,唇齿相缠间,酒浆混着津液一同滑下,轻声道:
                        “共饮此酒,孤愿与奉孝相知。”
                        郭嘉眸间尽是迷蒙之色,好似眼底落满流云,然而向曹操一看,那流云便往巫山去,做了高唐的行雨。
                        ————————————————————————辛夷那啥结桂旗——————————————————
                        ————————————————————————飙车的段落我删掉了,不在贴吧上放——————————
                        曹操瞧着微阖双眼的郭嘉,低声道:“奉孝,孤和你说个故事。这世间有屠龙之技,倘使世上无龙,这便毫无用处,倘使世上有龙,学成了便也是半世悲哀。”
                        “从前有个少年,从小便不务正业,不去学四书五经,好让家里安心,却偏要学那屠龙之技。”
                        “最终他学成了,杀了只野蛟,又要去杀穷奇,杀饕餮,最后怕连汉家的金龙,也是要去杀的。”
                        “然而他平生并无知交,直到有一天,山鬼从高唐巫山上来找他,做了他毕生唯一的知己。”
                        郭嘉睁开眼睛看向他,眄睐含光间,听得曹操最后说道:
                        “在长久平安的岁月里,山鬼成了人类,云梦高唐也作了人间。”


                        IP属地:安徽18楼2019-01-20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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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写的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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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洲之草行谷暮,桂水之波不可渡。绝世独立兮,报君子之一顾。
                          (一)
                          嘉人入梦,流泻的月光尽作了清醪,短歌微吟间,便是一夜好醉。
                          曹操细看他面容,恐是谁家的古玉沾了妖气,变作如此妖孽。肤如明玉,眉目清扬,分明是个病美人的模样。眸子一勾,却平白生出股玩弄人心的风流意态。
                          月光,星光夹着烛光,被雕花的窗棂镂成花瓣,或冷或暖,落满两人的袍襟。
                          曹操爱极了他的青衿,袍袖飞扬挥洒,好似月下的碧海。他解下腰间的玉环,递给梦中的来客,无瑕白玉,正似一轮明月。
                          梦中来人斟酒以报,那酒觞有貔貅的纹路,握在手中好似一枚漆黑的虎符。清亮的酒浆映着满天星光,杯中方寸星野,好似万顷江山。
                          投之以玉环,报之以琼酿。
                          投之以明月,报之以星野。
                          投之以相知,报之以天下。
                          “北方自是明公掌中之物,还请速饮此杯,”那人含笑殷勤劝酒,“只是南方多有瘟疫,嘉恐是有去无还。”
                          曹操方欲开口,忽闻碎玉之声,但见那青衿来客将玉环磕出个缺口,竟作了玉玦的形样衔在口中,虽曰有去无还,终是衔决不语。
                          (二)
                          朝雾裹着氤氲的湿气,织满初秋的许都城。满城的丹枫在雾气中渲开,好似晚霞起自人间。朝雾晚霞,埋着悠悠岁月,往来熙攘间,红尘落满长街。
                          曹操披着衣物坐在榻上,瞧一眼未熄的烛火,不由失笑。
                          小时常听长辈说夜里不熄烛火,那灯焰便要成精。待到人双眼一闭,就化作朱红的妖蝶,翩翩萦绕枕边,将人勾入迷梦。小时常听的故事,今日竟是成了真。
                          虽说是梦,那青衿来客倒有几分眼熟,曹操细细想了一遭,忽而想起前日荀彧荐来的才士,似是名唤郭嘉。阖府上下唯有他生着梦中那人一般的桃花眼,笑起来煞是好看。
                          只是郭嘉连着三天告病,如今到了第四天,仍是不见踪影。也不知他真是天生多病以至于此,还是性子太过恣意妄为。在素以严刑峻法出名的曹司空面前,都敢肆意起来。
                          曹操抖开猩红的披风,内中却落下个貔貅纹样的酒觞,再往腰间一摸,那玉环已是不见踪影,地上玉屑宛然。
                          他唤来侍卫,吹灭了烛火,道:“昨夜可有人来?”
                          “您那夜说过,郭先生若是来了,无需通报。”侍卫毕恭毕敬道。
                          曹操将掌心覆在烛台上,道:“孤那夜还说了什么?”
                          “您说郭先生行事,可以不管府中法令,随着性子就好。”侍卫抬眼看曹操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
                          “孤竟还说过这种话,”曹操笑道,“虽是酒醉之后,也不至如此啊。”
                          “曹公那夜喝多了酒,次日将头风勾起来,犯了一清晨的病,想来把这些事都忘了。”侍卫跪伏道,“只是那夜,确实是都说过的。”
                          曹操略一沉吟,侍卫便有些胆怯,道:“想来醉后的事是当不得真的,曹公要找郭嘉问罪,小人去把他拘过来便是。”
                          “这倒不必,”曹操忽而笑道,“他既然病了,孤就亲自去看看他罢。”
                          一路步到后庭,天色已然大亮。夏日葳蕤的草木,早在深深浅浅的秋雨中淋成香泥。曹操立在窗外,看着窗纸上描出烛龙的形貌,湿痕处药味弥漫。
                          想不到一个病人,竟有如此的逸致闲情。曹操瞧着郭嘉蘸药在窗上作画,那烛龙眼眸尚未勾出,便有几分难近的威严,独立在山巅之上,颇显孤寂。
                          忽闻沙沙细响,郭嘉戳破了龙睛,蓦然对上了曹操的眼睛。他微阖双目,笑道:“不知明公到此,恕嘉病体不能出迎。”
                          曹操细看他眉目,果是梦中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嗓音轻哑,确是有病在身。
                          他推开门扉走进屋室,却见郭嘉半躺在榻上,满头鸦丝披散。向阳的窗户一开,阳光染亮了他缥碧的衣袍,好似水润的青云,须臾便要云化雨,雨化沫,裹着那白皙单薄的青年,洒然而去不留痕迹。
                          然而他手臂上却缠着五色的丝缕,腕上一块镂花银锁,颈间一枚长命木符,想来是家里人怕他夭折,自小便给他戴上这些物什,要将他牢牢拴住在人世间。
                          就连房间里悬着的一盏青玉花釭,也尽皆写上长命百岁的祝语,在晨风中不住地打旋,也不知是几个百年轮回。若是花釭内也有深宫远殿,怕早尽作了芳草萋萋。
                          郭嘉在榻上草草施礼,那块玉玦忽自袖中坠下,他忙伸手捉住,笑道:“还未谢过明公昨夜赠玉。”
                          好好一枚玉环,被他磕成玉玦,当真是不像样。乱世间或有这等人物,抱定了先破后立的心思,歌咏每作清商之调,碎玉断弦,都只当作寻常。
                          “一块碎玉而已,不要也罢。”曹操忽而把那块玉夺将过来,郭嘉伸手欲抢,却被他攥住手腕,整个人压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郭先生未免太放肆了,”曹操伸手细细划过他的脸庞,果真少年人的傲气都是压不住的,虽被自己按在榻上,眉眼间仍是张扬,“还未和孤周旋几日,心里便只想着诀别了。孤对你如此纵容宠信,难道就只换得你一句决死的言语?”
                          郭嘉知他说的是昨夜的事,闲闲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弃命定事,衔玦而死,本也是寻常之事。”
                          曹操并不答话,只当着他的面把那玉玦一晃,收到自己袖中,玉色黯淡好似缺月,沉沉没入西山。
                          “赠人之物怎好收回?”郭嘉轻挑眉目,曹操却笑道:“孤自有更好的东西赠你。”
                          “你赠孤一杯酒,孤赠你个官位罢,”曹操道,“就唤作军师祭酒。你也不需管太多琐事,只要从孤征伐便好。无所拘束,和奉孝的性子很是相宜。”
                          “祭祀以长者为尊,”郭嘉笑道,“嘉在明公帐下最是年轻,怕是当不起‘祭酒’二字。”
                          曹操却只沉声道:“无妨,来日方长。”
                          郭嘉闻言也不做声,只喝了口汤药,道:“你我初见那夜的事,明公记起来了?”
                          曹操摇首道:“没有,那夜大醉,加之头风,孤和你说了些什么,终究是想不起来了。”
                          “那明公怎又对嘉这么好?”郭嘉笑道。
                          相交未久,言谈便如此亲昵,曹操也不知个中缘故,只无缘想起小时听过的故事来。
                          大傩日里孩童歌谣,往往有句“伯奇食梦”,这世上就有些人如鬼如魅,专能窥视梦境,故而能看透人心。
                          曹操不信神鬼之事,说出来也不过是当作戏笑之言,郭嘉却阖眼道:“正是如此。”
                          “人各有梦,”他徐徐道,“袁公路做的是饕餮梦,只想贪图权力,饱啖民膏;吕奉先做的是枭獍梦,专思弑君夺权,杀戮四方;刘景升做的是椒图梦,坐谈论道,守家而已;董承做的是赑屃梦,不知世道,专思驮碑;袁本初做的是负屃梦,外美内空,似龙实蛇。”
                          “倒是有趣,”曹操听他闲聊一般,言笑晏晏间点破天下人心,便又问道:“那孤做的是什么梦呢?”
                          郭嘉并不答话,只指向窗纸上的烛龙,悠悠道:“烛龙视为昼,瞑为夜,世人多是庸碌之辈,天下浮沉,就在明公身上了。”
                          “奉孝对孤倒很是倾心啊。”曹操笑道。
                          “毕竟明公是嘉认定的主君,”郭嘉笑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这世道靠儒风德化,是就不过来的,唯有待明公负尽天下,破而后立,方有一线生机。”
                          多少年前自己的一句呢喃,竟让眼前之人知晓,纵是曹操不信鬼神,也当真要把郭嘉当成妖孽。倚天剑铿然出鞘,架上了青年的脖颈。可郭嘉仍是闲闲而笑,道:“就算嘉是吸人精气惑人心智的妖孽,明公怕也舍不得动手。”
                          曹操握紧了剑柄,忽而长笑道:“奉孝为何如此笃定?”
                          “我们初见那夜,明公便说过这般言语。”郭嘉笑道,“先前明公做过的事,杀过的人,也尽皆说与嘉听。”
                          “那夜还说了些什么?”曹操失笑道。
                          “不过是些天下人心,相知相伴的话语,”郭嘉笑道,“明公忘了,本也无甚可惜,日后再说便是,毕竟来日方长。”


                          IP属地:安徽19楼2019-01-20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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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秋去春来,司空府向阳的窗轩春光常满。温煦的阳光将薄薄的窗纸浸出艳色,描开桃翠错落的花鸟丽影。
                            曹操独坐在席上,身畔只少了个郭嘉。郭嘉向来畏寒,冬日里苦盼春来却不可得,只得常常央求曹操用桃花的瓷碗给他烫些松醪春。
                            院庭里桃花一发,郭嘉便挑了件青绿的春衫换上,去曹操屋里拎了壶清醪,敞开衣襟躺在桃树下,自斟自饮沉醉东风。奈何他体弱受不住倒春寒,又染了些风寒,教含着三分嗔怒的曹操抱回榻上。
                            这几月战事不忙,曹操刚把公文放下,刘桢等文士便邀他去赏桃花。曹操心忧郭嘉病情,没心思去和他们吟诗作赋,便道:“你们几个自去作诗,作完评出甲乙,去仓曹那儿挑些东西做奖品也就罢了,孤今日自有要务。”
                            刘桢向来豁达不羁,颇有几分玉树青松的格调,笑起来便是清风朗朗:“桢等要去赏院庭里的桃花,曹公也有曹公的桃花要赏,在下不敢打搅。”
                            曹操一笑并不答话,西曹陈群在一旁听了却颇不淡然,道:“司空府内的花树果树也都是要记录在册的,哪里还有桃花,得让仓曹补记上去,虽然无甚大用,却能合乎规矩。”
                            刘桢大笑道:“这桃花仓曹恐怕不敢记,倒是你这个西曹常常记在册上呢。”
                            陈群虽是聪明人,毕竟心思用在正事上,荀家姑娘和他说起情话,他三句中听不懂两句,往往被娇嗔成呆头鹅。
                            据传春宵情浓之际,荀家姑娘抱着他的脖颈依依问道:“陈郎,你是什么时候想娶我的?”这位陈郎居然答道:“你出生前十年,我遇到令尊之时。”其人不解风情大抵皆如此类,不可胜说。
                            刘桢见陈群仍是一脸懵懂,忍不住用书简轻敲他的脑袋,笑道:“陈西曹忘了郭祭酒了?他今日卧病在床,要是偷偷喝点酒,可不是面若桃花?”
                            陈群听了半晌,勉强懂了个“酒”字,怒道:“他要是再喝酒,该让曹公严惩。”
                            平日里陈群殷勤上奏,说遍郭嘉种种不守礼法之事,曹操总是敷衍了事,甚至对郭嘉愈发宠爱。今日曹操却觉陈群之言甚是有理,当即慨然道:“自该如此。”
                            可怜陈群当了这些年西曹,从未得到过这般肯定,平日所谓君子无适无莫,固在九霄云外矣,转身便捉住刘桢的手,道:“刘君,知我喜不?”
                            “陈西曹真是不容易啊。”刘桢连连喟叹。
                            忽闻木屐声响,郭嘉从门外绕进来,看见曹操的袍子挂在一旁,顺手便取来裹在自己身上。本就松垮的发髻登时散了,好似暖阳熔消了墨玉,披散开满头鸦丝。
                            陈群忙甩脱了刘桢的手,道:“曹公,你看郭祭酒如此,真是不成样子。”
                            “奉孝病好了?”曹操哪里顾得上陈群,只笑问郭嘉道。陈群兀自不依不饶,曹操却不多瞥他一眼,只道:“奉孝没染病就好,别的不必多加拘束,随着他的性子来罢。”
                            刘桢转身对陈群笑道:“孟子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有些事是做不成的,长文莫为难自己了罢。”言罢拉着陈群往别处去了。
                            郭嘉瞧着两人远去,笑道:“病好了,在下特来向曹公告假,要回乡一趟。”
                            “好好的回乡作甚?”曹操笑道。郭嘉家住阳翟,与许都同属颍川,本是同风同俗之地,思乡也无从谈起。
                            郭嘉却笑道:“回去过上巳节。”
                            刘桢本已拉着陈群走到屋外,听到“上巳”二字,不由得哑然而笑,推开窗棂道:“好得很,好得很,郭君正值韶光,秀逸风流,去颍水洧水边沐浴,真是最好不过。”
                            曹操皱眉道:“春寒料峭的,别又着了凉,你要沐浴,不如到孤房里来。孤自然给你准备热水。”
                            刘桢扶着窗框朗朗笑道:“曹公怎也不解风情起来了?郭君定然是有心上人了,要趁着上巳的日子去求欢。”
                            曹操也曾听说过汝颍的旧俗,上巳之日风薰水暖,溱洧水湄每多丽人。有的是顾盼风流的春衫少年,骑着白驹踏过烟草,鬓发如墨,眉目分明。
                            暮春之时,水无玉而生媚,风无香而醉人。河边男女赠以芍药,答以玉玦,眉眼顾盼间,便是对交颈鸳鸯。
                            他再看向郭嘉,病后形容清减了几分,但眉眼间仍是春山青黛,秋水盈盈,含笑道:“公幹所言不错,嘉浪荡久了,如今也有了心上人。”
                            离别时郭嘉牵过白马,忽而想起向曹操讨要玉玦。曹操强笑道:“不知奉孝回去,是要和谁一起过上巳节?”
                            郭嘉将玉玦攥在手心,徐徐牵过马辔,笑道:“有明公时两个人过,没明公时,便是嘉一个人过。”
                            曹操失笑道:“奉孝这是认真的,还是戏笑之言?”
                            郭嘉上了马,折了柳枝递过去,笑道:“自然是戏笑之言。嘉是爱言笑的人,明公可莫让嘉瞒过去了。”
                            言罢他一笑而去,马蹄将小径的草色踩得渐渐稀薄。春日里流云低垂,似是无根的白萍,浮到蓝天尽头。
                            (四)
                            那盏花釭就提在他手上,烛火尚未点亮,青玉的花纹重重叠暗,好似锁住方寸星月黯淡的天穹。
                            幼年时有只蝴蝶死在里面,它仿佛灯焰化作了精魅,在薰然的东风中翩然沉醉,在微明的窗棂边徘徊已久,最后却又坠入新一轮长夜。
                            天光漏过窗棂洒在花灯上,渐渐由暖黄褪成冷白。郭嘉看着它的影子在花釭里翻飞,像薰风中的一片落花,忽作梨白,忽作桃红。
                            花釭窄小,郭嘉也无法将它救出,即使拿灯火去引,它也只在花釭中翻飞无休,好似陷入无边的迷梦,翩然无际,茫然无所。
                            浓黑的夜色沾着白露,在屋室内外湿漉漉渲染开来。他把灯点上,却不见蝴蝶翻飞。灯火的精魅活不过无月的长夜,院庭里花影竹影,皆是疏淡有若淡墨,灯璧上一块蝴蝶形的疮疤,却是漆黑深浓。
                            现下二十年过去了,那块疮疤仍是烙在花釭上,有若白玉微瑕。然而他却愈发爱这死去的蝴蝶,花釭上万千长命的祈愿,比不过一瞬的蝶扑灯火。
                            他把花釭提在手上,攥紧药方,缓步走到洧水河畔,已是黄昏时分。斑斓的霞光覆在水面上,像羽毛一般丝丝缕缕,好似溺死一只丹红的凤凰。
                            这药大约是用不得的,太烈太急,太伤他的身子。但若不如此,怕也熬不过从军征战的年月。
                            旧传携着草药在上巳日沐浴,能驱病去灾,招魄呼魂。他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流云的影子落在他身畔,在火也似的霞色中融成浮沫,化开后方见眉目清扬。
                            他攥紧了那药方,徐徐解下春衫,玉曜般的皮肤浸在凉水中,好似蝴蝶坠入花釭。
                            木符银锁,和那五色的丝缕,尽皆浮在水面上,被他一件一件摘去了,随着清波荡向远方。
                            这时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旧事,他做久了清高负俗的处士,渐渐忘了心有所爱的滋味。同游的少年皆怨他目中无人,心中似是只有天下一方棋盘。
                            五色的丝缕在河面散开了,抓不住,束不起,黑白不定,长短不一,纵眼望去皆是无常。
                            他本该做个洒然的弈者,冷眼看世事沉浮。治世为昼,乱世为夜,乌沉兔落,天行有常。 孰料人世间还有个曹孟德,好似独立山巅的烛龙,视为昼,瞑为夜,瞑时偏好梦中杀人。
                            当幼时的种种眷爱祝福尽皆浮水而去时,他终于衔住了那枚玉玦。月轮已从青山间升起来了,照得河水上银亮的浮沫好似鲛人的泪珠。 传闻鲛人死后,其心化作膏烛,皎皎如月,万年长明。
                            郭嘉思索自己死后的形貌,不由哑然失笑,拿这极烈的药方来治病,无异于饮鸩止渴,想来剧毒入骨,死后骨头都是黑的,皮肉也消残殆尽,哪里能图心中长明?
                            只是为了曹孟德,他宁愿做只坠入花釭的蝴蝶。
                            他看着月轮沿着青陆,徐徐转到河心,本是块无瑕的玉璧,被他凝神看得久了,竟在波光中碎出凹痕。待游到河畔回首一看,又是一轮盈盈满月。
                            岸边忽有人捉住他的手,轻声道:“奉孝莫要怪孤唐突。《陈风》有云:‘且往观乎’。要知《诗三百》,最是思无邪。”
                            听曹操说得理直气壮,郭嘉也愈发恣意妄为。流水溅出鸣玉之声,他自清水中立起,两眼狐狸似地勾起,白玉似的皮肤上落满银亮的水珠。谁知这副皮囊底下,是鲛人膏烛,还是药毒蚀出的一身黑骨?
                            曹操恐他着了凉,解下披风给他裹住,用力地揉着那沾水的黑发。郭嘉倒是只管笑,脸上不见血色,玉玦就含在口中。这副形样倒教曹操绝了心思,当真“思无邪”起来,一面帮他整理衣物,一面道:“奉孝先前那些长命符呢?”
                            “浮水的时候不留神丢了。”郭嘉一句话轻轻描过,曹操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得郭嘉捧了些草药,笑道:“嘉恐是受了些风寒,请明公按方子帮忙捣药罢。”
                            他帮着郭嘉碾碎草药,药味辛辣,他这等在烽烟里熬惯了的人尚能忍受,郭嘉眼眶却略有些见湿。
                            待到药成时分,郭嘉在江畔摘了些芍药,丢在药罐里面,说要借些白花的甜香。
                            芍药又名江蓠。江蓠者,将离也。曹操慢慢碾碎芍药,心头略有几分担忧。郭嘉却早已沉沉睡去,似是认定了曹操会把他抱在马上,趁夜一路驰回许都。
                            他看着熟睡的青年,忽而悠悠叹口气,摘下自己脖颈处一枚小小的金片,栓在了郭嘉鸦雏色的长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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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郭嘉近日气色颇好,虽未饮酒,脸上也往往现出红晕。虽说不知为何,手腕比以前还来得纤瘦,风寒却渐渐染得少了。
                              暮时曹操和他商讨军务,不觉已到半夜时分。东征之事已然说定,只是不知南方孙策该如何应对。郭嘉听他说完那猘儿种种形状,却只一笑,道:“明公若是不放心,可要嘉卜上一卦?”
                              曹操素来不信卜卦,却看着郭嘉笑意盈盈,不由笑道:“奉孝要如何卜卦?”
                              “需得楚地的竹简,以代蓍龟之用。”郭嘉笑道。
                              曹操身边楚地竹简,仓促间只寻得一本《楚辞》。郭嘉含笑接了过去,也不摆卜易的姿势,只抽了枚竹片掷在桌上,曼声吟道:“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这是《招魂》里的一句,依照南方旧俗敷演开来。古称青兕是不祥妖兽,君王狩猎时射中青兕,登时便会失魂而死。
                              “孙策转斗千里,尽有江东,却是人心未平,”郭嘉徐徐道,“他若是执意北上奇袭许都,狩猎之时,难免遇上青兕,一发而中,一命归天。”
                              曹操笑道:“奉孝之言,孤自是深信不疑。只是勘破天命,恐要折寿,奉孝须得当心啊。”
                              郭嘉负手道:“送明公一个天下,把嘉这条命赔给天公,倒也无妨。”
                              曹操却叹气道:“你既做了孤的军师祭酒,就该陪孤饮酒,北方的琥珀酒,南方的乌程酿,都该喝到最后。”
                              “天命无常。”郭嘉只笑道,“嘉平生专爱咒人杀人,怕也不是长命之人。”
                              曹操摇头道:“孤要把后事都托付给你。这是军师祭酒分内之事,奉孝勿要推辞。”
                              “哪有这等分内之事?”郭嘉不由哂笑,“横竖军师祭酒这官职是明公创的,明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哪天明公若是说暖床也是军师祭酒分内之事,嘉岂不是还要解带宽衣?”
                              “正是如此。”曹操低声道,“奉孝可愿意?”
                              他忽而将郭嘉按倒在兽皮的地图上,皆说这天下任凭群雄逐鹿,可眼前万里江山上的青年,哪里是任由他狩猎的麋鹿,分明是只妖狐。虽被他压在地上,却仍是不慌不乱,弯着眼眸轻轻一笑,主动伸出手去,拉开了青玉的腰带。
                              衣袍被他一件件褪下去,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烛火落在郭嘉身上,照亮他纤细的锁骨,好似旧闻里伯牙的凤尾瑶琴,白玉的琴身,蚕丝的琴弦,有待君子奏出艳曲清歌。
                              慌乱间郭嘉扯住兽皮的地图遮住身子,却教他寸寸剥了下来。天下也好,郭嘉也罢,此刻尽在他曹孟德手中。
                              陈群捧着几卷公文,本要来请示曹操,只是喊哑了嗓子,也得不到半声回应。
                              守夜的兵士都是乖觉人,早将帐内的情形猜出了八九,唯有陈群不明究竟,匆急间挑起帐帘。一时间只见满帐春色,连地上的灯影也似生媚生香。
                              他几乎昏厥过去,纵使平日里饱读诗书,此刻脑中也不过是圣人立言之初,也无方圆。半晌只忆起“非礼勿视”四字,把头偏过去,道:“明公这是......”
                              事已至此,曹操也不想多说,抱住郭嘉不紧不慢烙下枚红杏,道:“如西曹之所见,如西曹之所闻。”
                              (六)
                              曹操睡梦中隐约听见咳嗽声,即刻便醒过来,匆匆转目去看枕边的郭嘉。却见得青年卧在月下,脸上没一点血色,手腕寒凉如冰,额头却是滚烫。
                              他慌了神,轻轻唤了声“奉孝”,却见郭嘉嘴角一牵,似是勉力做出个微笑,手中帛布却落了下来,斑斑尽是血迹。
                              他给郭嘉披上外裳,匆急地去营外,先取了郭嘉平日惯服的药方,后去传唤军医。待到回帐的时候,只见得月光像冻住了一样,青年倚在床榻上,已无半点声息。
                              “奉孝,喝药罢。”他哑声道,却见郭嘉强挣着抬起手来,将药罐砸得粉碎,而后吐出口红亮的血,须臾间阖上眼睛。
                              军医说这是极烈的药物,体弱之人本就不能多用。现在再喝,无异于引剑自刎。
                              他细细把了会脉,说恐怕是药石罔效,不等曹操去摸倚天剑柄,便把银针都取了出来。
                              曹操看着郭嘉痛得睁开眼眸,手脚都被锦绣缚住,肩上臂上插满银针。鲜血淌成丝缕,好似红绳一般缠住手腕。
                              “上巳那日,嘉便丢尽了长命的念想。”郭嘉断断续续说道,“明公莫要劳神了罢。”
                              “真是专会骗人的妖魅,”曹操道,“可你长命的念想,还留在这儿呢。”
                              曹操将手指伸入他的发间,叮然一声脆响,那是枚孩童常佩的金片,往往带着长寿的祝福,其上刻着一个“瞒”字,专赠给善骗的妖魅。
                              “决意赴死者,必能决意赴生。”曹操将玉玦塞入他的口中,“今夜孤便要你衔玦而生。”
                              (七)
                              养了多时,郭嘉的病终是全好了。那夜动静颇大,陈群赶来看着他一面吐血一面被扎针的惨况,忽而坚信自己先前看到的都是幻觉。有病在身,怎么能同曹公共枕合欢?他思来想去,定然是自己太思念妻子,方才做出个春梦,不足为外人道也。
                              郭嘉躺在榻上,辛苦熬着冷冬。曹操趁他睡熟的时候转那花釭,看着长命的祈愿纷冗过眼,说尽太平家事,可他却偏爱那一只死蝶。
                              花釭终于停了,烛火却仍是摇动不休。泠泠的北风将月色都吹得黯淡无华,倏忽灯焰一跳,花釭静静地熄灭了。
                              花釭上青玉的纹路将清朗的月色镂成碎花,那只死蝶似是活了过来,精魅也似地翩然翻飞。
                              郭嘉微微睁了眼睛,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明公,又是新的一岁了。嘉赠明公一首古曲罢。”
                              他微笑着唱起古久的楚地歌谣,似是在为灯中死蝶招魂。
                              “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
                              箓苹齐叶兮,白芷生。”
                              这歌声当真流丽清明,好似有玉融在他口中,吐出的尽是鸣玉之音。
                              曹操静静听着他的歌谣,郭嘉终是想要南征。吾往南方,则不生还。可这又如何呢?他终究是个死生衔玦的人。
                              于是曹操替他唱完招魂的曲调。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唐风》有《绸缪》之曲,《陈风》有《月出》之歌。子兮子兮,如此良人。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星河皎月,终是遍染红尘。
                              待到年末河倾月落,便又是新岁来临。千载之后水湄生满萋萋春草,野径遮没不可追寻。极目千里,望不见故人死生衔玦的风流意态,惟见古墓边丛柏犹荣,北枕川流。


                              IP属地:安徽21楼2019-01-20 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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