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着田老大到小仓库，渐渐的小北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几天，反正这样一个逼仄昏暗的空间隔离了外界，也不大看得清楚太阳东升西落，而田老大素来也不是什么能把日子过明白的人，不分白天黑夜，只分喝醉了睡，睡醒了喝。于是不大的仓库除了满积了灰尘以外，还有酒屁混合的难闻气味】
【小北缩着身子窝在几个箱子凑成的角落里，外面的阴雨下了不知多久，小仓库里又潮又冷，唯一的温度就是背后同样小小的身体，那是刚被拐来不久的男孩，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名字没什么重要的，也没什么人会记得，不过叫着顺口而已，小北自己据说因为是从北方拐回来的，这个男孩因为不同于同龄人的瘦弱，便被叫做了小萝卜】
【田老大三天两头的出事，时不常的就要躲起来一阵子，平时都是小北一个人跟着东躲西藏，这次难得多一个伴儿，两个小男孩背靠着背贴在一起，借着彼此的温度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冷。忽然天上响过一道闷雷，小北明显感觉到贴着自己的身躯抖了一下，他比小萝卜大两岁，大男孩的思维让他总是想在对方面前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幸好小萝卜总是配合的，所以小北也格外喜欢这个弟弟，用胳膊肘撞了撞小萝卜，小北半开玩笑的调侃】怎么，都这么大了，还害怕打雷啊？要不然你往这边靠一靠，我抱着你就不怕了。

【或许是连遭变故，被吓破了胆。或许是极端环境之下，年幼的孩子心里那种本能的警惕。此时小萝卜就像个惊弓之鸟，仓库里任何细微的响动，都能引起他的恐慌。听身边的小北这么问，小萝卜抬头看了看这个比自己大一些的孩子，圆圆的一张小脸，薄薄的单眼皮，笑起来双眼会眯成一条线，简直像个女孩子似的，格外和善可亲。小萝卜犹豫了一下，便往小北身边凑了凑。】那……那我也抱着你，咱俩就都不害怕了。
【小萝卜面黄肌瘦，四肢也比同龄的孩子单细许多，就那么一条似的胳膊搂住了小北。就在这时，对面醉成烂泥似的田老大突然哼哼唧唧的动了动，小萝卜一激灵，哆哆嗦嗦看向小北。】他，他是不是醒了？
【小萝卜最怕田老大，这也是有原因的。之前有个跟他一起被拐来的小男孩，年纪与他不相上下，那孩子从带来开始就不停的哭，这群人恫吓过、打骂过、甚至还给用了药物，都无济于事，那孩子好像被吓得比小萝卜还厉害，除了哭喊什么都不会了。这群亡命之徒对待手里的孩子从来没轻没重，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错手，便使那孩子咽了气儿。他们对此像是司空见惯，没人当回事。小萝卜亲眼看见田老大拎着那孩子的四肢，像拎小鸡一样带出去埋了。从那以后，小萝卜格外畏惧田老大，生怕哪一个不小心，他也会那样埋了自己。】

【最开始小北不过是大男孩的打趣，倒没想到小萝卜真的这么实在，不客气的紧紧贴了上来，这样的环境之下，谁对谁都是存着戒心的，极少跟人这么亲近，小北先是楞了一下，才慢慢抱住小萝卜，到底大一些的孩子，身量也长开了些，瘦小的小萝卜几乎埋在他怀里，这倒是种新奇的体验】
【听到田老大翻动的声音，怀里的身体几乎条件反射的抖动起来，小北并不知道小萝卜为什么这么怕他，不过猜也能猜个大概，田老大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又做的是这种不法的事，总是这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北自己也怕，尤其是单独被田老大带出来“躲风头”的时候，因为田老大总是在这个时候逼他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不过感受到小萝卜的恐惧，小北仍然壮了壮胆子，拍拍对方的后背以示安慰，慢慢站起来，用跛了的腿从身边的塑料袋子里拿出提前买好的酒，缓缓移动过去放在田老大的手边，这才走回来，冲着小萝卜挤眉弄眼，意思是田老大醒了摸到酒，再喝醉了睡，不会找他们麻烦的】

【小萝卜从小日子便过得凄风苦雨，他母亲平时不怎么搭理他，想起来就给他口吃的，想不起来就任凭他饿着，养个孩子跟养个小猫小狗没太大分别。要不是不时有邻里看不过去，会照看一二，小萝卜大概也活不到现在。小萝卜开蒙晚，三岁上才勉勉强强会说囫囵话，别人家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天真伶俐的时候，小萝卜却生来有些呆板，旁人跟他说话，半天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酒吧里他母亲的那群同事都说这孩子八成智力有问题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躲在一片灯红酒绿背后的角落里，听着震天的音响声，看着其他男人往他母亲的胸脯里塞钱。他母亲拿着钱，笑靥如花的挽着那个男人走了，好半天也没回来。这时突然来了个男人，三言两语骗小萝卜说带他去找妈妈，小萝卜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刚被送到这群人手里的时候，他也哭闹过，可是自从看了另外那孩子的下场之后他就不敢了，每天照旧呆呆的，不怎么说话。人犯组织里，并不是只有那些大人才可怕，许多同龄的孩子一样不值得信任，小萝卜就曾经亲眼看到，一个大些的孩子在大人的授意下，往水里放了不知是什么的药物，哄着另一个小点的孩子喝下去。从那以后，小萝卜更加胆战心惊，别人给的任何东西他都不敢轻易往嘴里放。直到碰上眼前这孩子，小北。他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一开始田老大让小北给他拿吃的，小萝卜不肯吃，小北就自己先吃一口再给他。小北也不像其他孩子，上来就透着一股过分的亲近劲儿，小萝卜话不多，小北从来不怎么追问他，慢慢的，小萝卜开始觉得小北要比其他人都可靠。因此，虽然他怕田老大怕得要命，可见到小北冲他扮鬼脸，立马就觉得踏实多了。】
【但他这份踏实，没过三秒，心立马又悬上了嗓子眼儿。因为越过小北的身影，小萝卜看到田老大摇摇晃晃的坐起身来，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说着什么，目光不善的盯上了小北的脊背。】

【小萝卜突然记起从前有一次，他妈妈把客人带回家来。那人喝多了酒，脾气不大好。对他妈妈又掐又咬，疼得他妈妈直叫。即便如此，他妈妈依旧笑嘻嘻的不急不恼，直到那人嫌弃小萝卜碍眼，一杵子将他瘦小的身躯推倒在角柜上。他妈妈骤然发起怒来，小萝卜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妈那副模样，披头散发的对着一个男人拳打脚踢，嘴里尚且骂骂咧咧】***，敢欺负我儿子，老娘跟你拼命！
【说着，拎起墙根底下的一个空啤酒瓶，照着那人后脑勺抡了过去。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抱头而走。他妈妈还不解气，追出去老远，高声喝骂。回到屋里，又抱起一旁蜷缩的小萝卜，给他揉了揉被柜角磕出的一个大包，一边安慰。】不怕儿子！你记住，下回谁再欺负你，就学你老娘这样抡他！我呸！看他谁还敢！
【那是小萝卜少有的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了来自母亲的保护和关爱，在他小小的脑袋瓜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此时，见到小北被人欺负，他下意识的记起了他妈妈那时候的样子。小萝卜克服心里的惧怕，左右找了找，手边没有酒瓶子，唯一他举得动的是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块残破的木板子，于是他两手抓起那木头板儿，学着他妈妈当时的样子，朝着田老大扑去，把心里巨大的恐惧全付注入到木头板上，当头砸下。】你敢欺负小北！
【那木头板原本是用来钉门窗用的，年深月久，断裂了，可尖钉还残留在上面。小萝卜用上全副力气这么一砸，那尖钉正好噗的一下扎到了田老大的后脑里，田老大根本不会提防这么一个弱小的孩子，等觉察到剧烈的疼痛之后，他转身愤怒的朝着小萝卜扑过去，不了脚下虚浮，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他后脑被钉了一下，又这么重重的一跌，整个人趴在那里痉挛了几下，后面就不动了。小萝卜眼睁睁的盯着他，心里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深渊一般的恐惧一下子将他罩在其中，他做不出多余的反应，只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萝卜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团被小北的一句“他死了”给震慑住了，哭声戛然而止，他失神错愕的看向小北，好半天才倒上一口气来，他嗝的一声，打了个嗝，此后益发控制不住似的，接连不断打起了嗝。这么大的孩子，对死亡尚且没有明确的概念，有也是一种模模糊糊的畏惧。可是小萝卜不一样，他看见过那个男孩是怎么被田老大拎去埋了的，多少次午夜噩梦里，他都感觉自己也一样被埋进幽暗不见底的深土里，任凭他怎么爬，怎么挣扎，都不能摆脱从四面八方灌进耳鼻里的粗土。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对死亡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他。】
【突然，听说田老大死了，不是被埋进深土，而是眼睁睁的倒在自己眼前，好像还能随时爬起朝他扑过来一样。此时，天上一个厉电劈下，闪出大片惨白的光亮，照出两个孩子稚嫩的脸上毫无血色。小萝卜霎时便崩溃了，他哆哆嗦嗦的瘫软在地，断断续续的一抽一抽起来，偏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啊……小……北，小北……北……啊……

【在意识到田老大死了之后，小北也想哭，他对于死亡没有小萝卜那样的直面经历，他感知更多的是孩子式的无措。因为恨极了田老大，男孩的脑子里无数次幻想杀死他！可真的发生了，恐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缺乏处理的能力，旁人发现了怎么办？最近在眼前的是，没有了田老大，他该怎么办？】
【小萝卜打着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反而让小北哭也哭不出来，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小北哆哆嗦嗦的爬向一旁瘦小的身影，努力做出大哥哥的样子，颤抖着拍了拍小萝卜】别怕。。。。。别怕。。。。。。
【一边劝，可自己的恐惧都抑制不住，一把搂住小萝卜，两个男孩子抖成了一团】
【过了许久，这种颤抖才慢慢缓和下来，还是小北先回过神里，低声问渐渐止住哭声的小萝卜】田老大死了，我们怎么办，你有地方去吗？

【可能是因为有个同龄人在身边，小北的安慰终于让小萝卜停止了嚎啕的哭声，不过仍然抽泣不止。小萝卜不是本市人，诱拐他的那个男人一路上带他倒了好多趟车，年幼的小萝卜早已不记得回家的路径，因此听见小北问他有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摇摇头。此刻这个孩子才从极端的崩溃边缘慢慢缓过来，接着被一股更加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所笼罩，他脸色木然，失神的看着不远处的田老大。】我……是我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出“是我杀了他吗？”这句话，只能求助似的攥紧小北的衣角。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这个阴暗而湿冷的夜晚，就这么不知不觉潜入到了这个孩子的心底里，注定成为他终身萦绕不去的阴影。】

【搂着小萝卜的手僵了一下，小北几乎很快做出了反应】不，不是你，是我杀的。【一个孩子，其实并不明白杀人代表着什么，小北当然也不明白这句话说出口就承担了什么，他被这样的场景冲昏了头脑，小萝卜那句不要欺负小北，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自从有记忆开始，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有的时候，他是羡慕那些被田老大卖出去的孩子的，不管怎么样的穷困恶劣，总算有一个家了，而他自己，就算在田老大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残疾的废品。他本能的意识到，可能。。。。大概。。。。。不能把小萝卜留在身边，那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话一说出口，小北突然长大一样，那种责任更明确了，手也不抖了，略微推开小萝卜，替他擦干净眼泪，认真的看着他】你要记住，人是我杀的，跟你没有关系，记在心里，以后都不要跟别人说了！
【外面的风雨声渐次低了下去，小北划着一根火柴，扔在田老大脚边堆放的废旧纸箱上，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跑出小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