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自长留祭祀过日主,乘舟抵达建安后,帝君的病情便愈加凶险起来,早先还能靠着方士的丹药压住的病情一再反复,虽是走了最近的直道,回到沧澜也还要花上十天半月,众人皆是人心惶惶,弥漫着一股悲观的气氛。
“这些儒生们又在背后嚼舌根!”陆丹粟还在榻上歇息,便听见外头熟悉的清丽女声,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那个黑衣少女啪嗒啪嗒地走了进来,早已习惯了帝君的大度,少女并没有顾忌礼节,径自抱怨了起来,“说什么死不死的,我看是得把这个字彻底禁了!”
他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云歌何必在意。”
眼前的少女名叫慕云歌,正是炽翼的现任首领。炽翼自靖国开国便是代代相续的秘密组织,八国争斗之际,炽翼按只能分为天地玄黄四位首领分别负责各自所辖事务,不设总领直接听命于靖君,靖国统一天下后便取消了原本战时方才需要的天地玄三位首领,所有炽翼人马统归原本拱卫帝君的黄之统领所辖,慕云歌正是在前任天之统领秦无衣的举荐下,出任了现任炽翼首领,上任后倒也做事果断,深得帝君信赖。
“可他们也太——”慕云歌还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又还是放弃了,“陛下洪福齐天!”
陆丹粟知晓她忠心耿耿,也不好说些扫兴的话,便换了个话题,“现在到哪了?”
“回陛下,快到云阳了。”
云阳啊……他微微闭上眼去,是墨国的故都呢。
——也是晏七七的家乡和她的埋骨之地。
晏七七葬在云阳郊外的夭阙山下,她是庶出,按墨国的陈腐规矩入不得王陵,只能葬在郊外,靖国大军大举灭墨的时候,他特意叮嘱不得动夭阙山,于是靖军铁蹄踏遍整个云阳,唯独没有惊扰晏七七的坟冢。
陆丹粟想,死在这里,也能离晏七七近一点吧。
“传令下去,暂时停在云阳……”他本还想再说完这句话,但终究没能撑住,喉头一阵腥甜,话未到嘴边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把一旁的慕云歌吓得魂飞魄散,“我去叫太医!”他看着她心急火燎地跑了出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眼前突然浮现了那个叫苏扶筝的小姑娘。
他特意停留在了云阳,也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那个小姑娘过来取他的性命呢。
苏扶筝站在云阳城外的小山岗上,望着灯火通明的云阳行宫。
这云阳行宫本是旧墨国的王宫,靖国灭墨之后便将其改造为了靖朝的行宫,供帝君出巡暂时居住。苏扶筝和师兄姬留从建安一路跟着帝君的车队行至云阳,始终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苏扶筝看了看手中攥着的令牌,她想起陆丹粟说过的话。
“朕素来信任方士。”他这样告诉她,“你扮作方士,持朕的令牌,可以直接来见朕。”
当然,她与陆丹粟的交易自是不能让师兄知道,于是在云阳城外,她找了个借口打发师兄回去了,姬留也知道混入一人已是不易,同时混入两人更是想都不敢想,于是也认同了她的看法,离开了云阳。
于是她咬咬牙,大步向云阳行宫走去。
一切如陆丹粟所言,她扮作方士,持着陆丹粟给的令牌几乎是畅通无阻,在云阳的行宫中,她再一次看见了那位靖朝的帝君。
与数月前的那次谋面完全不同,曾经英姿焕发甚至能一击格开她剑刃的那位帝君现在已经是缠绵病榻的孱弱之人,面色也愈发苍白起来,唯有目光中的炯炯眼神还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看来“悬剑”中情报人员所说帝君行至建安突发疾病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可苏扶筝总觉得帝君的病并非是水土不服之类突然染上的疾病,反倒是像多年积压,一朝爆发的不治之症。
不过她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轻易地接近帝君——
帝君身侧随时随地随侍着一个黑衣少女,从那少女打扮长相来看,她依稀猜出她的身份——靖国炽翼的首领,名为慕云歌的存在。这个少女虽说年纪不大,但手段着实了得,“悬剑”的好几次行动皆是被她所粉碎,组织上下对她都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慕云歌一直跟在陆丹粟身边,苏扶筝实在是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得继续蛰伏。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转机来得如此之快。
帝君车驾停在云阳的第三天,帝君的病情急转直下,夜里咳了两次血,太医和方士们都是束手无策,此地离沧澜还有百里之遥,沧澜的太医署也不可能立刻赶来,在这个节骨眼上,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转的帝君突然下了一个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的决定。
一直跟随在帝君身侧的炽翼首领慕云歌被帝君下令前去沧澜太庙祷告山川,为帝君祈福,慕云歌听闻这个命令起初也有些抗拒,但看着帝君状况愈发不乐观,加之帝君身边还有左相蔡言和中车府令薛高在,炽翼的人马也还在云阳行宫外护卫,便也顾不得太多,立即飞马回沧澜去了。
慕云歌离去后,苏扶筝终于找到了接近帝君的机会。
她混在方士中间面见帝君的时候,陆丹粟显然也认出了她来,靖朝的帝君微微笑了起来,示意左右都退下,只留了她一人。
似乎是喝了药的缘故,陆丹粟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不少,看着苏扶筝,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朕早就知道你已经来了。”他指了指外头,“朕知道云歌在边上你找不着机会,特意把云歌给遣走了。”
说到底,他还是利用了慕云歌——利用了那个少女的赤胆忠心。只要能让他好起来,莫说是祷告山川,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决计会去闯上一闯。苏扶筝微微有些不忍,若是慕云歌得知正是因为她的离去,才让她一心敬仰的帝君丢了性命,会否后悔终生呢?
“你的身体……”苏扶筝终究有些不解,“总归不是路上染的病吧。”
“如你所见。”陆丹粟说起自己的病情却显得颇为轻描淡写,“多年来积压下来的疾病,一直拖着,事情太多朕没空养病,只能靠服食方士的丹药饮鸩止渴勉强维持下来,长年累月的便终于爆发了。”
苏扶筝想起她第一次刺杀时他格开她凶器的时候,“那时候也是……?”
陆丹粟颔首,“正是。”说到这里,陆丹粟突然露出了一丝有些抱歉的笑容,“抱歉了苏姑娘,朕……稍微利用了一下你。”看到诧异的苏扶筝,他复又开了口,“就算你不过来刺杀朕,朕也不可能活着回到沧澜。”
“朕注定了……一定会死在回沧澜的路上。”
苏扶筝惊讶得嘴都要合不上了。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情,为何却又一意孤行坚持要出巡呢?死在沧澜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怎么也好过死在路上客死他乡吧。
“那你为何……”半晌,她方才讷讷地问道,“既是如此,一早不要离开沧澜不就好了么?”
“很简单,朕有一定要在长留做完的事情。”陆丹粟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决定,这样道,“这也是为什么朕要你等朕离开长留再取朕的性命,苏姑娘能信守承诺,朕很高兴。”
一定要在长留做完的事情?苏扶筝始终还是有些疑惑,“是指祭祀日主么?”
陆丹粟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苏姑娘要取朕性命,可过两日,等云阳行宫换防,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动手。”对上苏扶筝的眸子,他继续道,“布防的规律朕届时会告诉你,逃跑的路线朕也会帮你想好,你可放心。”
“你为何……”苏扶筝看着气定神闲的他,却愈发不解,“你难道不担心你死在路上,死讯传出,引得七国遗民大举复国么?”
“难道朕死在沧澜,你等七国遗民就不会复国了么?”陆丹粟不怒反笑,反问她,“朕活着的时候,你们畏惧朕的威严,不敢大张旗鼓地造反,只知道搞些歪门邪道的小把戏,可朕死了呢?不管继位的是个仁善之君也好,暴虐之君也罢,你们总找得到理由玩你们的复国大计,是也不是?”
苏扶筝被他问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眼神闪烁着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