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完颜康续篇之尘埃落定（祝大家新年快乐！）

楔子
嘉兴，铁枪庙
今天是杨康的尾七，天气晴好。
穆念慈早早备了些新鲜的瓜果祭品和元宝纸钱前往嘉兴铁枪庙为杨康圆七。
只是到了铁枪庙外，她只见到个不成型的土堆，明显被人翻动过，当日立的墓牌也斜倒在土堆一旁。
穆念慈顿感觉一阵心慌，走到土堆前，向内张望。那土堆虽被人翻动，来人却没有好好重新填满，一眼即见，土下两卷草席。穆念慈不顾身怀有孕，放下盛满祭品的篮子，跳下土堆翻看，两卷草席之间，杨康的尸身早已不知所踪。她不甘心得用十指刨着周边松软的泥土，一只小小的绿油油的玉鞋从土层中滚了出来。
穆念慈看见那玉鞋脚底，刻着两个字“比，招”。她整个人都瘫软了，无力得倒在土堆里。她思忖着：“当日郭靖与她一起塑坟，按理说郭靖已寻黄蓉去了，杨康的尸身与他理应无关。这坟里也没有值钱的陪葬，理应不会有盗贼有兴趣的，那么。。。难不成是杨康的哪个仇家报复？
不，不会的。人都已经死了，报复也没必要掘墓盗尸。
完颜洪烈！对，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把杨康的尸身带走了。”
穆念慈呆呆得瘫了好久方才支起有些**的身子，艰难得从土堆里爬了上来。她踉跄着提着篮子走进铁枪庙，在哪里杨康临终前躺过的地方烧了些纸钱，便拖着渐显臃肿的身体往回走。
走着走着，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她叹了口气，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哎，你父亲还是回金国去了。也许他自己也是想回去的吧，连个念想也没有给我们娘俩留下。”

哎哟，不错噢！

二
女真族原发祥于东北黑山白水之间，百年之前，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以两千五百人起兵，十余年内力克辽和北宋两大强国，建立大金。后在金熙宗完颜亶和海陵王完颜亮的领导下，女真猛安谋克逐步南迁以控制中原腹地，却料想不到几十年后，上京这个女真发源地却因叛将蒲鲜万奴拥兵自立，割据为东夏。
阿懒见完颜洪烈深思不语，知道他在苦恼东夏国的事，他主动说：“我与蒲鲜万奴算是说得上话，王爷若是担忧东夏国的事，微臣倒是可以……”
完颜洪烈苦笑着摆了摆手，他与蒲鲜万奴是结交甚深，南伐攻宋，他是主将，蒲鲜曾任过他的副将，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蒲鲜自立以后，他还曾代表大金劝降，那时候两人各执一词，剑拔弩张，他更差点没命活着回到金国。当下这情势，以蒲鲜万奴自私小气的个性，能否安全让杨康入境都是个难题。
“可是小王爷的情况，不容再耽搁了，此去上京起码需耗时半月有余，如若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小王爷就真的回天乏术了。”阿懒急切地说。
完颜洪烈没有回答，只是颤抖着捏起一块手帕，小心翼翼替爱子擦拭眼下鼻下嘴角和耳边的血迹，仿佛用力，完颜康的皮肤就会被捏破。他端详着那张年轻俊美的睡容，然后眉宇间一皱，放下手中的帕子。叫了两个下人替完颜康换了身衣衫。然后走到阿懒面前，躬身行礼：“那犬子就全赖国师了。我立即修书一封给蒲鲜万奴，若路遇不测，你则交给蒲鲜。”
完颜洪烈与阿懒即刻到书房写信，又吩咐沙通天等人收拾行装，令准备了一大笔盘缠以供路途花费。书信即成，完颜洪烈交给阿懒，嘱咐道“你们此去，转道山东绕海路赴上京最为快捷，船我自会与你安排。我与高丽国使素有往来，你们可从高丽入境达上京。希望不要被蒲鲜的人抓到你们，否则我在这里也要下许多功夫。我这里修书两封，一封与高丽国使，一封备与蒲鲜。另置薄仪，你可代为转达。希望以此保你们一路平安。”
阿懒忙收好信，单膝跪地，道：“微臣定不负六王爷所托！”
第二天，天不亮，阿懒就带着一个萨满祭司和沙通天等人启程向东，由山东东路入海北上。到达高丽，一切顺利，高丽国使收到信函和礼物，也另派熟悉路况的人一路跟随。因高丽与东夏交战已久，双方对彼此地势非常熟悉，高丽使者更带领阿懒一行抄小路抵达上京。
阿懒的师傅塞里老人住在上京西郊的深山密林里，这日，阿懒一行人来到山下的村子稍息。时值上京初秋，虽还未落雪，已是满目萧瑟之感。这村庄原是阿懒儿时居住过的，村民多以捕鱼和巡猎山货为生，而今因战乱频仍，几近无人，废弃多年的荒屋在深秋的瑟瑟的寒风中越发显得凄冷，联想到大金国当下的情势，在蒙古的威逼下，竟连故地都难保全，族人也皆抛忘旧习，他不禁有几分想落泪。

三
会宁府，上京西郊。
阿懒一行很快上了山，在山的西北坡有块凸起的岩石，石下天然有个洞穴，洞向下刨出一个大坑，坑里置上土炕，就是塞里爷爷的住处了。
众人七手八脚扶着扛着担架木梯将完颜康抬进了地洞，地洞很黑，只有火光作照明，四周的岩壁挂满了各自奇形怪状的兽骨和药材，屋子里也有一种说不清好闻还是难闻的药材味，一个灰白胡子的塞里老人坐在洞中正一边烤火，一边捡拾着干涸的草药。
阿懒向塞里老人说明了来意，塞里老人走到担架近前，就着火光看了完颜康一会子，才缓缓抬起头，，用含混不清的女真土语道：“这中毒已深，要治愈恐怕要看天意咯。”沙通天和侯通海虽然听不懂女真土语，但一见老人摇头，便以为他在拒绝的，立刻扮作抽刀威胁，“老家伙，我们王爷请你，是抬举你了，你居然不识好歹。”
老人笑了笑，并不做声。阿懒忙挡住沙通天和侯通海的刀子，也用女真土语回答：“请师傅但且一试。”塞里老人想了想，“我身子骨是不行咯，你来吧，我从旁指点便是。”阿懒连忙答应。
按照塞里老人的说法，要疗愈完颜康的蛇毒，必须每日被灌以特质的草药汤头，然后用当地的蠕虫延耳道入体，历经三个时辰吸出毒素，以萨满铃鼓引蠕虫排出，接着以冰敷按摩全身，然后再灌一次草药。以此反复九九八十一日，如果完颜康在这九九八十一内能苏醒，方才有救。
阿懒闻言，疑惑地问：“只是这还未下雪，到哪里去寻冰来敷？”
塞里老人道：“我日头出门所见，明日应该有雪，也算是这孩子的造化了。”
果然，第二日天一亮，雪已没了脚踝，阿懒叫沙通天等人用木桶装雪储备，而自己则按照塞里老人写的方子，去山林里采草药。
为完颜康灌下草药汤后，塞里老人在一个破烂的瓦罐里用树枝引出三五只蠕虫，塞进了完颜康的耳道，只见那些蠕虫在完颜康的脸庞来回游走，而塞里老人在一边念念有词，一会便见到蠕虫从喉头处下行，运行至身体。过了三个时辰，由阿懒和同来的萨满祭司一起摇奏起鼓铃，待那些蠕虫又耳道里钻了出来，已全身黑紫，已不再动弹了。
沙通天和侯通海看得发惊，塞里老人并不多理会，只着阿懒让他们赶快将完颜康浸入盛满冰的木桶里。而自己，捧着那些从完颜康耳际钻出的蠕虫，对着火光研究起来。
他见这些蠕虫虽不再移动，但并未死绝，依然有轻微的颤动。他剖开一只蠕虫，见里面一团血色黑紫，仔细分辨，是紫蓝中夹杂黑血，便有几分好奇得问：“这孩子中的毒有些蹊跷。不像只有蛇毒。”
阿懒凑到塞里老人近前道：“我为他把脉，也感觉他体内另有一种天生之毒，才能互相克抑，保他心脑不坏。”然后，阿懒用汉语把这话又说了一遍给沙通天和侯通海听到，二人似有所悟道：“不会是那九阴白骨爪的毒吧，是中原武功，我们小王爷练得已有年头了。”
阿懒又将他们的话，传译给塞里老人听，塞里老人也若有所思，不禁感慨，“中原地大物博，果然妙术甚多。有这毒在，倒是能护他不死。只是想蛇毒全清，恐怕有些难度。因此毒已埋藏心脑壁旁，若是全清蛇毒，这毒恐怕就要反攻心脑……”

四
就这样，到了第七十九日，完颜康终于开始有了反应。
他含混得呢喃着，手脚微颤，有了明显的呼吸。沙通天和侯通海一见，喜不自胜，忙拉着塞里老人到近前查看。塞里老人道：“既然他已经活过来了，再过两日，你二人便下山复命去吧，我这里地方狭小，也无备有更多粮食，无法供给两位长住。”
沙通天和侯通海表示一定要留下来保障完颜康的安全。塞里让阿懒告诉他们，要完颜康能基本恢复自理，短则三五年，长，也许还要十年八载，更何况蒲鲜万奴真的大军压到，就凭他们几个人，也没什么太大作用。沙通天侯通海一听，面面相觑，无法，只得答应先回开封府复命。
两日后，完颜康依然是昏迷呢喃的状态。沙通天和侯通海相信塞里老人所言非虚，这病不是一两个时日能有起色的。即下山为他们采办了些过冬的粮草送上山，就告辞而去。
等到完颜康第一次睁开眼睛，日子已经又过去了一年。他仿佛作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有他父王完颜洪烈，杨铁心，有母亲包惜弱的啼哭，有穆念慈的音容笑貌，有东邪西毒，还有这些人交织起的无数过往……
他醒的时候，只看见昏暗的火光里两个打扮的怪异一老一壮，而他自己，则置身于一间破败不堪，几乎没有光线的黑暗地洞里。他有些惊惧，但身体太虚弱了，连嘴唇发声的气力都没有，那壮年人来到他面前，用汉语对他说：“这里是上京，是你父王把你送到这里来治疗蛇毒的。”
上京，女真故地，完颜康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和父王一起来过，只是那记忆太遥远，遥远得像是前世。此后，他又断断续续得知道了他来到上京的全部过程，偶尔也能见到他父王派来的使者。
完颜康的身体，慢慢有了些气力，约莫半年后，能倚着墙壁坐了起来，除了草药汤，也开始能吃下些流质食物。
那里阿懒上山去采草药，屋里只留下了塞里老人，和老人孙女儿盈歌。盈歌才十二三岁，是个活泼的女真少女。和父母弟弟们一起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偶尔会给独居的爷爷扛些山货来。
老人和少女正蜷在完颜康卧榻对面的土炕上，一边嗑着松子一边说着话，他们都是用女真土语，完颜康这大半年，也渐渐把女真土语听熟了。
只听那少女问道：“爷爷，这大哥哥快医好了吧？”他听见，少女问起了他。
“还有日子呢！”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爷爷，你也不知道吧？”
“那是得问问阿懒，只听说是个小王爷。”
“小王爷？”少女斜着脑袋思考着。“我爹说，以前城里住了好些王爷呢……”
完颜康挣扎着，想回答少女的问题，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女真名字。他的呻吟声很快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女孩凑了过来，听着完颜康用女真土语呢喃着：“完颜蒲烈”
“完颜蒲烈。”

五
又一年过去了，完颜康终于可以站起身了，虽然他的步履和学步的稚子一样蹒跚，但好在有盈歌的搀扶，他每天总能坚持着多走一些，再多走一些。这时候他很瘦很瘦，形销骨立，连盈歌都觉得仿佛一阵北风刮过来，就能吹跑了他。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连塞里老人都说他的情况越来越好。他胃口越来越大，面颊开始恢复了往昔的圆润，盈歌已经不再能搀得动他了。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在东北姗姗来迟的春日里，完颜康已经能自己上下山了。虽然他还是有些虚弱，尤其一想到远在南方的穆念慈，更是隐隐心痛，但按塞里老人的话，只要坚持喝草药，他就能大好了。
这日，完颜康正在山坡上晒着日头，读着完颜洪烈刚刚派人送来的信函，却听得一阵喧哗。他探身观看，只看得几个持刀大汉从山下走了上来。他心感异样，急忙朝塞里老人的岩洞方向走去。他还没到门前，就见几个持刀侍卫已经在门口把守了。
他一出现，那些侍卫即拦刀喝止，一会岩洞里面钻出个红脸虬髯的大汉，一身戎装，做了个手势，让完颜康也进了岩洞。
进到岩洞，那虬髯汉子道：“你就是大金国世子完颜康？”
“正是。”
那虬髯汉子笑了，“小王爷，要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啦。”说着，他目光移动到塞里老人那里，完颜康看见塞里老人和盈歌被几个侍卫用刀挟持着，顿生不忿。但转念一想，自己功力看来也未恢复，总少不得要走一趟了。
虬髯汉子引他上了一匹战马，马上走了近百里山路，太阳西沉时候，方才到了一处营地。营地稀稀落落有十几个帐篷，帐篷外都是巡逻来往的兵士，而这些兵士打扮颇为眼熟，完颜康认识这些该是女真兵，但目前身处于东夏，他心下一沉，莫不是被东夏国发现了？

七
完颜康和阿懒带着盈歌，坐着马车出了山林。马车急驶过上京城，虽时节又是开春，但城中断壁残垣甚为萧条，阿懒告诉完颜康，蒲鲜早已毁了完颜氏祖庙宗祠，几近将本已留存旧日宫舍不多的上京城夷为了平地。
“怕是回不来了。”他呢喃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歌声，是苍凉的萨满的歌谣萦绕在上空，盈歌听到，应和着那歌声哼唱起来，不觉间泪眼婆娑。完颜康一时也喉头哽咽起来，重复着阿懒的呢喃：“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不日，他们便登舟入海，那海岸间，几只灰色的隼鸟在空中盘旋鸣叫，盈歌抬头指着天空，高喊，“肃慎！”完颜康和阿懒也闻声抬头，他们认出那舒展飞翔着的是海东青，是女真人最高贵的图腾，女真的先民们狩猎供奉的神鸟，一百年前，正是因为契丹贵族向女真人无休止的索取海东青，完颜阿骨达才愤而起兵抗辽，而一百年后，完颜阿骨打的子孙们，却在同一片土地上，流离失所，茫然无依。
“他乡？故乡？”完颜康不禁热泪盈眶。
好在海路还算顺利，到从山东登陆西行，沿路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排着队逃难的饥民，村野十室九空，一片片荒屋的农田，田间长满了野草。有几次，完颜康和阿懒的马车都险些被饥民劫走了。
好容易进到开封城，完颜康几乎不敢自己的眼睛，原本金皇室南迁后繁华热闹过的开封，又还原了凄清。街坊巷里都掩门闭户，路旁都是四散的各种物什家当，却无人收检，偶有几个行人皆衣衫不整，行色匆匆，路旁还躺倒着几个乞丐，衣衫褴褛，恶臭不止。完颜康不等马车停稳，就窜下车来，一路小跑到了赵王府。
他也不理会府外卫兵的阻拦，直奔进完颜洪烈的书房，一进门，见坐在书房内的完颜洪烈已经须发斑白，完颜康站在书房门口竟呆住了。
完颜洪烈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个颀长熟悉的身影。定睛打量，不禁老泪纵横，他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跌倒在椅圈里。完颜康忙上前扶住他，“父王，孩儿回来了！”
“好，好，康儿，你总算回来了！”
“父王……”
父子执手相看，泪眼沾衣。杨康但见完颜洪烈不止须发白了大半，且容颜憔悴苍老，不复往昔神采，更是一阵心酸。“父王……孩儿此番归来，已经痊愈，愿为父王分忧。保家卫国，上阵杀敌。”
完颜洪烈听闻，不禁一脸苦笑：“保家卫国？”他自言自语得反问道。
“是……孩儿……”
“康儿，你的事阿懒一直都有写信告诉我。”完颜洪烈提高了声调，“你就当可怜为父的，我禁不起再一次丧
子之痛了。这二十几年，就当我错，就当我对不起你亲生父母，惜弱……”他勉力扶了扶身旁的柱子让自己不显得太过佝偻，继续道：“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你明白吗？康儿！”
“可是国家尚在危难之秋……”
“呵……呵……”完颜洪烈又跌坐进了椅圈里，呆呆得望着完颜康那张清瘦俊美却已有几分北国刚毅之色的面庞。他仿佛用尽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地：“康儿，不要去送死。千万不要，大金死的人太多了。如果你尚还垂怜老父，答应我，为我办一件事，
一定要办到！”

八
南宋，临安府，郊外。
正是江南的梅雨季，雨点淅淅沥沥落个不停，路上行人不多。烟光柳色，缤纷落英里，一个衣衫华美身材颀长的年男子打着油纸伞踏着雨积独自匆匆赶路。
到了，到了，还是那个牛家村，他停步在村口。
念慈，我来接你了！
他一手扶着雨伞，一手整了整自己的领口肩脚，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村，仍见那路边铁匠铺，雨天没什么生
意，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铁匠正坐在铺子里喝着茶，磕着花生。
杨康加快脚步走上前，：“请问。”
那铁匠虽见杨康脸生，却衣冠楚楚，不由得站起了身子。“请问，这村子住了一位穆姑娘吗？”
“穆姑娘？”那铁匠有些茫然。“本村没有姓穆的啊。”
杨康这时方想起，穆念慈与他分别时已有孕在身，无论如何，以“姑娘”自称是不合宜的，但那她又怎么向外
人介绍自己的呢？
他也呆住了。
这时，一个提着篮子的村妇走了上前，瞥了眼杨康，径直走到铁匠跟前。看样子是铁匠的浑家，铁匠见她来了，问道：“你可听说，我们村有姓穆的姑娘家吗？”
那妇人一边摆弄饭食，一边寻思，“没有姓穆的人家啊。”
听她也这么说，杨康本已打算转头。那妇人忽然想起似的，高声道：“哦，你说杨家嫂子啊，那个寡妇，好像
是娘家姓穆的。”
杨康听见穆念慈自称夫家姓杨，心头一热，急忙上前问道：“是啊，”他犹疑了一下，比划着。“大约这么高，眼睛大大的。”
那妇人没有接下去，反问道：“你是她贵亲啊？”杨康又语塞，他正想从满头乱线里理出点什么来答。那妇人
感叹道：“你来迟了。”
“她已经走了吗？”
那铁匠在听见，也叹起气来，“哎，你是她亲戚啊。那你真是来迟了，怎么能让一个妇道人家，怀着个孩子，
一个人呢？”
“她和孩子怎么了？”杨康心慌意乱。
“她生了个儿子。去年，孩子在村口玩着不知去向了，可把她急疯了，出去找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过。好像有人说在临安城里看见过她，都已不成人形了……”
雨伞在杨康手中无力得滑落了下来，他怔住了，就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此后那铁匠两夫妻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再听见。

九
南宋，临安府
杨康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走着。
他脑际一片烦乱：要找穆念慈和孩子，最好的办法是利用丐帮的人，但是丐帮如今的帮主是黄蓉，黄蓉倒不至于对穆念慈袖手旁观，但如若被黄蓉知道有人来寻穆念慈，以黄蓉的聪慧，必然就会顺藤摸瓜知道他还在人世。
这万万不可，他想起完颜洪烈字字铿锵的话和那直愣愣的眼神：“答应我，为我办一件事，一定要办到。”
在办完之前，一定不能被黄蓉和郭靖知道他的行踪。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他倒在椅子里，无可奈何地瘫软了下来，念慈啊，你到底在哪里呢？
这时，门外传来急冲冲的脚步声，是沙通天和彭连虎。他们还没进门便嚷道：“公子，找到了，找到穆姑娘了。”
杨康一下子从椅子里蹦了起来，“你们说什么？”
“穆姑娘就在临安城里。”
当杨康见到穆念慈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在是发散了沙通天和彭连虎以及和穆念慈熟识过的下
人们在临安城里寻，自怕丐帮的人都不会认得出。
只见穆念慈蓬头垢面，一身褴褛，往日秀色荡然全无，破烂的衣衫上沾满各种污渍，一身很膻臭，身上似乎还
有脓肿，手里却还拽着件孩童的锦缎衣衫，衣衫下裸露出的一截手臂枯削干萎，蜷缩在临安街角的一个小巷里，巷子里堆满了垃圾，还未到夏至，身边已围满了虫蚁。
杨康见此情形，喉头哽咽起来，他试图伸手去抚触穆念慈，穆念慈警惕得一缩身。
“念慈，对不起，我来晚了。”
穆念慈抬起头，呆呆得望着他，一言不发。随即低头，紧张得望着手里的衣衫。
杨康蹲了下来，望着她，“念慈，我们回家好吗？”
穆念慈还是不说话，只是将身子扭向墙角，揽紧了手中的衣衫。
杨康一把揽过她来，她竟哭喊了起来，“过儿，过儿！”不停得扭着身子挣扎着。彭连虎见杨康快要招架不住
了，上前朝穆念慈的背脊打了一拳，穆念慈晕了过去。
杨康狠狠得瞪了彭连虎一眼，彭连虎鞠身拱手道：“公子，我是怕夫人这么在街上嚷嚷，会坏了大事。”
杨康不由他分解，抱起穆念慈就往暂居的院子赶。
夜半，穆念慈还未苏醒。杨康在她床边坐下，手里捏着件孩童的衣衫。那是他好不容易从穆念慈手里取下来的，那衣衫的袖子内里绣着两个精修的小楷字：“杨过”。

十
南宋，常德府（今湖南常德市附近）
五年后，
宋蒙大军联合覆灭金国，且立下军令“惟完颜一族不赦”，完颜氏男丁，大到七旬耄耋老人，小到襁褓婴孩，全部惨遭蒙军杀害，女子皆被俘为奴。南宋上下奔走相告，欢心鼓舞，他们大概以为，靖康之耻，终于血恨。而宋人高兴得太早了，走了一只喂饱的财狼，来了一头尚在饥饿中的猛虎。未几，蒙古人就撕毁盟约，南下转攻宋国。
消息很快传到了大理国，在大理国探望南帝的郭靖黄蓉即日启程北归。他们向东至静安府北上，入荆湖南路，这日便到了荆湖北路的常德府附近。
沿路他们坐在马车里讨论战况，郭靖道：“好在杨康早过世了，没有亡于蒙古人之手。也好在穆姑娘没有跟着他，不然穆姑娘和过儿……说话，我们也好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黄蓉笑了：“也就靖哥哥你这么实诚，自古成王败寇，我们没必要操这门子心。金人不过咎由自取。只是杨康那样的狡猾，要能活着，那会待到坐以待毙到这一天。只怕先亡的是宋国和我们……我看这事，还是穆姐姐聪明，我们回襄阳后，我就派丐帮去把他们接来可好？”
郭靖道：“我也就是关心一下，如果穆姑娘还是坚持要一个人抚养过儿，也别太勉强。”
说着说着，马车到了一家客栈。傻姑一下车就嚷着饿了，郭靖抱着小郭芙带着下人，进店内办入住。黄蓉领着傻姑去了对面饭庄。
还没到吃饭时间，饭庄里入座的客人并不多，傻姑却看到饭庄门口有一排小吃买卖档口，就在一家炸糯米团子门前站住了脚。早已流下口水，赖着不肯挪步，黄蓉见她这样，又想到恐怕饭点未到，需要久候，也准备买一些。她正要掏荷包，却听傻姑嚷嚷起来“杨兄弟，杨兄弟……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说着便躲到了黄蓉身后。
黄蓉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异样，摇摇头叹着气，拉着傻姑的胳膊将她从身后拽了出来。“傻姑，哪有什么杨兄弟，你怎么了？”
傻姑蒙着自己的脸，指着前面一个点心铺子，说，“杨兄弟，杨兄弟来了。”
黄蓉一转身，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虽是一闪而过，也足够黄蓉看清那人的相貌，真与杨康有七八成相似。
她心念一动，拖着傻姑迎了上去，傻姑楞要把她往回拽。两人相持不下，郭靖这时抱着郭芙迎了上来，
“靖哥哥，你看……”
郭靖朝着黄蓉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背影有几分熟识，“那个是不是杨康？”
郭靖立即将小郭芙交给了黄蓉抱着，自己走向那个背影。那男子一袭深蓝色长衫，穿着颇为考究，拿着个荷叶包的食物，正预登马车。郭靖叫住了他：“请问。”
那男子转身，郭靖有几分失神，确实好像杨康。只是脸型褪去了些少年的青涩，两颊微微消瘦。男子倒神色如常，眼神里透写满对郭靖的的不解。
“请恕我唐突。敢问阁下贵姓。”郭靖这才想起开口说什么。
那男子笑了，轻微耸肩，显出几分作难，似乎在说“我什么要告诉你？”
郭靖道：“我知道这样很唐突。但阁下与我义弟颇有几分神似。所以……”
“鄙姓王。从未见过阁下。对不起，时辰不早，我要赶着回家。”那男子说完，稍作停顿，便不再理会郭靖，一头转身进了马车，
留下傻呆呆的郭靖站着。

十二
南宋，荆湖北路，常德府，卧龙谷
而这常德府附近本就多深山峡谷，三四年后，间或有几个到山谷里采过药的农夫回来说，山谷里好像建起了一个庄子，在镇西南的卧龙谷深处，
黄蓉越发好奇，便央了一个经常入山的农夫，给了些银子，要求带路。那农夫领着黄蓉穿行攀岩走了半日，才到一面高耸的西北坡上。那农夫指着面前道：“这里下去就是卧龙谷，你看，那边有个廊桥，与卧龙谷相连。我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下面的山路没有人走过，我不敢下去。”
黄蓉往下一望，果见一座廊桥选在半空，但廊桥之上岩石皆嶙峋陡峭，根本无落脚之处。黄蓉无法，只得放了那农夫。待农夫走后，她施展轻功飞身下岩，便进入了卧龙谷。
来到廊桥旁，她走了进去。向窗口外一望，见这桥下近百丈之高，深不见底，就是以她内功，都感觉有几分头晕目眩。
过了廊桥，便是山庄门楼。门楼边竖立着个不大的黑色匾额，上漆绿有四个字“叠巘山庄”。山庄主楼就在门楼后面，分为四层，整座楼暗红漆色，外砌绿瓦，山林掩映中应该非常不显眼。
黄蓉并不打算由正门入内，她轻轻一抬脚，飞身上了第二层屋檐，屋内开着一扇窗子，向内探去，只见整齐得排着几个架子，皆摆满了书籍，中间一张木桌笔墨纸砚俱全。黄蓉窜进了去，见一个架子上摆着《圣济总录》，另一个架子上摆着《史记》《汉书》。
突然，门外响起脚步声，她紧张起来，往后退。却不经意推到里屋的一处虚掩的暗门，便闪身钻了进去。
进去了，才发现这里是个窄窄的楼梯道，只下不上。她小心翼翼扶着墙壁走下楼梯，这楼梯旋转着，看来很深。黄蓉感觉她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就像走过了从廊桥上向下望的一百丈。光线也越来越弱。这时她才发现，照明处只有上面一片天井。
终于踏到了一块空地上，黄蓉的面前似乎有一块石壁。她一伸手，石壁墙旋转了过来，这里早已经几乎没有了光照，更不会知道石壁后面有多大。
但这里也很静，静到黄蓉能听到自己呼吸和脚声，从这两种声音判断，这里似乎很大很空，大得没有边界。
黄蓉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加快了，她捏紧了手中的打狗棒。忽然她发现不远处，有两盏忽明忽暗的红光。她蹑手蹑脚得走过去，发现那里原来是一个香案，香案上摆着一左一右两个烛台，红光就是从烛台上一对红烛照出来的，香案上还有香炉，香炉里有几根未烧尽的线香。
她顺着香案的前方向上望去，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在晕红的烛光摇曳中，齐刷刷数十行灵牌赫然压顶，黄蓉想定睛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最高灵牌上的字，她只得把目光一行行向下挪，直到最后一行。借着微弱的光线，她才勉强看清最下一行的每个牌位上，都有“完颜”两个字，而其中只有一个她熟悉过的名字——
完颜洪烈。

新年快乐，给文豪点赞。

十三
南宋，常德府，客栈
郭靖照料郭芙大半日，但黄蓉依然没有回来，便着店里请来了大夫，大夫为郭芙把过脉，说是普通着凉了，开了方子抓了药，好不容易才哄郭芙喝下。
安顿好郭芙又睡着了，他便起身问下人，黄蓉有没有交代是去那里采草药，下人都说不知道。他见日头已西沉，遂感觉不对劲。这时傻姑也来到近前道：“我知道，她是去找嫦娥去了。”
“找嫦娥？”
“是啊，昨野姑娘抱着小姑娘出去过，说是找嫦娥啊！”
“她们晚上出去过？”
郭靖一听，心中的疑虑更甚。黄蓉怕是故意弄病了女儿以拖延行程，那……她一定是去找那个像杨康的人去了。哎呀！郭靖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要去寻黄蓉，就必定得留下傻姑和女儿，一个生病小女孩，一个傻子，几个下人恐怕很难伺候得住。而黄蓉迟迟未归，虽说蓉儿功夫不俗，但毕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如果真是杨康……郭靖虽不知当日铁枪庙详情，但也能从黄蓉闪烁其词的态度和柯镇恶的回忆里想象出几分。
郭靖正着急着黄蓉的安危，店小二突然来报，有人求见。郭靖到门口一见，是鲁有脚，鲁有脚驾了辆马车而来，不及郭靖细问，鲁有脚撩开马车帘子，郭靖一看，黄蓉正在里面，看样子是晕了过去。
郭靖忙将黄蓉从马车中抱了出来。
安顿好黄蓉，郭靖才有心思向鲁有脚询问详情，原来鲁有脚原是与郭黄二人约定在襄阳见面的，也途径常德府。不过白天因事耽搁了，没有与黄蓉见着，晚上正想来会合郭黄，却不料在丐帮总部收到消息，有人在镇上发现了一辆没套马的马车，黄蓉正昏迷在车里。
郭靖感觉更奇了，鲁有脚便将五六年前此地壮劳力被重酬招聘，且都失去了记忆，卧龙谷修有山庄的事一一与郭靖细说。郭靖一边跺着步，一边思考这鲁有脚的话。这时一个下人前来通报，黄蓉已经苏醒了。郭靖忙和鲁有脚进了黄蓉的客房。黄蓉苏醒后，外表与去前别无二样。只是向她询问在山谷之中有何经历，她竟一副迷茫的表情，也完全想不起有这么一件事，郭靖进一步向她询问，可还记得昨日遇到过一个貌似杨康的人，黄蓉也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他们离开大理，正欲赶往襄阳。再多问下去，黄蓉只嚷着头疼欲裂，怎么也都不肯说了。
听过鲁有脚的话和黄蓉的情形，郭靖满心狐疑。他也想多留几日细细查访这卧龙谷，但襄阳也派人来催，军报紧急，蒙军已三路逼境，刻不容缓，他见郭芙睡了一日发了一身汗，已有好转，黄蓉看样子并无大碍，郭靖遂决定第二天启程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