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
甄俟清见到甄决疑时,经已是黄昏时分,透过冰裂纹的窗柩往外看,聚景殿的琉璃瓦映着斜阳,大片大片的金黄洒在垂花门前的小石阶上。
而正殿里,侍女们捧着一应赏赐鱼贯而入,甄决疑坐在那扇珍珠垂帘后,看不清甄俟清的脸。两人都想不到,兄妹之间的见面也须得避嫌,更还有文书女官在记录他们的对话,因着这项规矩,甄俟清不得不在大殿中央,朝着甄决疑行一次君臣大礼。
如此,厅中只剩众人均匀的呼吸声,甄决疑既觉得开心,又不免添了哀冷。
"娘娘清瘦了。"甄俟清轻声说道。殿里忽然陷入一片寂静,甄决疑不由得慌了神,她扭过头去不看他。
而窗外巨大的火轮渐渐沉入层层的云霞后,那无数的金黄尽数褪去,她感到心情平静下来,还有几分倦怠,朝甄俟清投去的眼神也显得落寞。
但她也没有把窗户关上,只是让秋暝端上赏赐的物件。那样的夜色,她还想记在心里再看一遍。她端着其中一件子母狮摆件看了许久,"这些都是托兄长带回家去的,还望兄长多担待家中,妹子不孝,未能在爹娘膝下尽孝。"
衬着珍珠垂帘的遮挡,她能悄悄低下头,不让甄俟清看见她的神色,她有许多话想跟她的哥哥说,却又碍于文书女官的存在,半句家常也不敢多讲。她听过许多关于外戚专权的故事,无一例外不是家境没落。到底不是从皇城根下扎根多年的权贵,甄家更谈不上清流一派,但多少人看着他们家,都说有福气。不仅儿子成了大学士,女儿也成了宫中娘娘。
"家中嫂嫂服侍翁嫂服侍的很好,娘娘可以放心。"听到此言,她忽然的就掉泪了,双手捧住脸颊,热泪夺眶而出。
"你嫂嫂也已妊娠五月有余,稳婆估摸着也是在腊月发作,会给娘娘添个小侄。"
甄决疑只得默默地听着。
"只是父亲的病愈发重了,入了秋以后,喉疾更是从来都没好过。"
"前日得亏恰好请了宫里的老太医来请平安脉,父亲险些迈不过来,夜里直说些不该说的话,还说…还说母亲来接他去了。"
甄决疑霍地抓紧了手中蜜合色手绢。这些个话本不该从她父亲口中说出的,旧时老人家都说有预告,如若临将要去的,必定是自己有些感觉,念叨着哪位故人来寻他,要携了他去那极乐净土。
真是造化弄人。
她不由得想起来从前与父亲的拌嘴,她可是下了宁愿去大相国寺剃度出家也不肯嫁去史馆修撰徐家的誓,事后父亲罚了她二十戒尺,那股疼儿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楚。
余下谈话,总不过是多谈家中琐事,家里嫂嫂初初管事时出的差错,当家主母的模样又是如何如何。
巨大的火轮,渐渐没入耀眼的云霞,天地间无数火焰渐渐隐落,不见了踪影。甄决疑估摸着再过几刻便要掌灯了,垂花门下小石阶的金黄已尽数褪去了,她遥遥便听见了官家传话的击掌声。
来给官家传话的是身边的卫稹。那卫稹是个做事极细心的人,进殿见二人讲的热络,也等二人道尽了最后,才恭恭敬敬的说道:"官家遣人备了轿撵,只等大人回去,再晚宫门下钥,大人怎么留都是不合适的。"
兄妹二人本相见的时间便不多,匆匆一见,也见不到多少面,她如何愿意就这样跟甄俟清分别?她心中暗道,明春,明春。甄决疑扭过头去,眼圈发红。只消等到明春,五月期满,她总能去求一求官家,求他让她回府省亲。她只盼见一见她多病的父亲。
卫稹恭恭敬敬的拱手做楫,甄俟清最后再朝甄决疑行了臣礼方离开。隔着珍珠帘,甄决疑亦回了一份礼。只他再瞧不见。
从主楼的另一边传来宫人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在长街下裁着纸灯。因着新年,宫里的宫人们全换了的新装,挤满了一院子。唯独是一墙之隔的聚景殿安静极了。
福宁殿里倒热闹些,官家一向宽厚,新年里由着屋里伺候的人吃酒,只不许他们闹到前殿来妨着公务。卫稹去了约莫两刻钟便回来了,赵煦只问:"她说什么了?有没有嫌朕催她大哥回门?"卫稹老实答了,他却将朱笔搁下不再批阅,"这算个什么意思?兄妹见面却整的像避着外臣。"
卫稹弓着身子不说话,官家倒懂了他的意思,慢悠悠道,"那也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原他们家有福,一个是文渊阁大学士,一个人聚景殿的敏妃娘娘,是应该提个心眼儿,莫得让旁人说嘴。"
这时后厅的时舒来换茶了,官家见她穿得一身粉领紫色对襟月白长裙子,倒是添了几分清雅,却听他道:"这身衣裳以后不许穿了,换另一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