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琉璃世界，胭脂红粉佳人。裹一件大红猩猩氅，婷婷袅袅踏雪而来。后面缀两个捧着大花瓶的小流萤。那年幼的一个嘟着嘴，捧白瓷瓶的指尖冻得通红，只嗔道：“姑娘爱梅花，叫她们侍花的多多的奉来也罢了，做甚么这样冷天到荒郊野外来找？冻坏了身子，也不知道怨谁。”
却只拢着珐琅小手炉，回头对她笑道：
“世人多爱将梅花养些嶙峋的姿态出来，自夸奇珍，却不晓得养出来都是病梅，伤了其根本。我却爱这样生得蓬勃盎然的，虽无体态，却自有天然之趣。纵是今朝撷一二枝，来年也无妨。”
她两个再多说也不过是奉承话，听得无趣，只于梅林中一行小径中穿行，品香鉴艳。见前面有一树好的，便叫她两个候在原处，上前去采。

明月被蓁蓁裹成一只毛茸茸的小团子。雪白的狐狸毛领，银针白貂皮的短斗篷，浅绿妆缎裙的细褶微闪光华，略短一截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露出缀着毛圈的羊皮小靴子。
她被蓁蓁牵着手，专往积雪厚的地方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全然不顾那双靴子已被雪包裹了。蓁蓁在一旁叮嘱，她也真是劳累了，左一个明月右一个阿萝，都是那般小的年纪，都不安生。
“别牵我，别牵我~”
明月忽然甩开蓁蓁的手，哗哗地踩着积雪——她专挑刁钻的路走，蓁蓁倒追不上了，嫣红的小袖自斗篷里伸出来，“呼啦”，从背后环住了寻梅之人的腰肢，发髻上簪的珐琅小蝶颤动得厉害，冻红的脸上笑意盈盈。
“南烛姐姐，我早就看见你啦！雪地里姐姐一身似火，比起红梅可好看得多！”

正将一枝红梅撷下，便闻窸窣之声，于梅林中忽然窜出一只玉雪可爱的大白兔。
定睛而瞧，不是那朵荼蘼花是谁？侧回身去将小人儿搂在怀里，抖开半面红艳艳的大氅，将这一只白玉团笼在怀中。两扇黑黝黝的睫从赤金嵌宝梅花三弄的步摇下颤了颤，漏出盈盈的笑：
“你这顽皮鬼，大冷天这样跑跳，冻坏了没得让人心疼。”
把手里那枝梅花比在她鬓边，一缕幽香衬着雏鸦髻，几片红梅托着轻浅浅的两道银铃笑：
“那这红梅可惨啦，也没有妾好看，也没有明月好看，还得长在这冰天雪地里。”

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钻进南烛怀里——好暖。明月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红梅花，花瓣上仿佛还留着残雪，指尖凉凉的。她仰头望着南烛，墨一般浓的双眸盛着艳红的南烛和青色的天光，倒如炉火里烧灼的琉璃景似的。
“怎么会呢？冷就钻你怀里呀！倒是这梅花——也只怪它不愿意在春天一起开罢了，你瞧桃花，不也宜室宜家呢——蓁蓁也太怕冷啦，让我穿得这么多，一跑一动就要热死了。”
她说得随意，满不在乎，一根葱指扯开了脖子上的毛领子，小脑袋左右一晃，雪颌下的阴影浓淡渐变——不经意露出里面细细的项圈，隐约的还缠着极细的金属小链子。明月未发现，只是侧头靠在南烛胸前，哑哑地，小声道：
“眼下，我瞧花巷也不怎样，接客多的那几个豆子——一点儿也算不上好处。”

眼儿低下去的时候，自然就瞧见那一道细细的圈。一时间睫儿下低掩的仍是笑，却抿着些涩。抬头向远处的蓁蓁摆摆手，又递眼儿去叫她把那两个捧瓶的流萤先喊住，才爱怜地抚着她的发顶，柔声笑道：
“梅花都开在冬天了，难道还要改主意？一地落红又没人怜，不如开得红艳艳的讨自个喜欢。”
不忍叫她看见眼底秋潭，抬眸远顾一色的冰雪世界，那粉墙白顶的楼阁鳞次栉比，却都消融在雾中，只有远远地用淡墨勾出两笔雪青，是藏在雾里的两痕山。
一阵料峭吹来，仿佛裹着冰晶似的一般寒。不由阖眸，再一看连山也不见了。
只有柔声细语时，还有两弯翠山、一双秋盈对着她笑：
“那又怎样，你要寻使君去谪酒，还是去楼外边找自在？难道这梅花，也要向东君递一纸令，请随句芒不成？”
顺着她的发顶去抚摸那如瀑的乌黑秀发，仍然如方才的笑一般轻柔，却又望向远处一片天地白了。

“我瞅着使君不过是唬人。那些个菩萨神仙，也是骗人的。”
明月恹恹地低下头，扯松的毛领子软趴趴的挂在脖子上，皱着眉头盯着一片白雪，哑哑地抱怨起来。
“原来花巷鸟枝也差不多，左不过是……”
玩物罢了。
可明月不承认——她不信，偌大桃夭大姬花魁具在，难不成都是玩物？可若要说只她一个人……寒风幽幽地吹过来，掀起明月耳边的长发。明月缩了缩脖子，又乖乖地把毛领裹好——哼，一点儿也不冷，她不要承认。南烛的斗篷把她的脸映红，她乌眸里又映着雪色，冷不丁地转过来，像是结了冰。
说去状元厅，那是明月肚子里的一口气；去了吧，又不好露怯。可真的回来了，也逃不脱——真叫人灰心，早知道，就不借着兔娘的名头了。
“忒讨厌，就容它改改主意嘛……”
全然是撒娇的口吻。

仿佛是呵了一口雾，又像是叹了口气，很宠溺地替她挡去鬓边寒意，舒开两痕眉绿，一句春风：
“哪有那么多主意好改？那些神仙菩萨，看着是木雕泥塑，其实心里头都有数呢。凡是他们定下的，再不许你轻易改。”
纤指将荼蘼耳边的秀发细细地拢去耳后，露出嫩白耳垂上坠着的明月珰。手落在她刚拉起来的绒绒毛领上，还是不放心地又理了一回。一如既往地对她露着宠溺柔和的笑，涩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吞下去了。
“只莫做是讨好人，当是别人捧千金来讨咱们小娇娘一笑，图个今朝快活今朝醉，也就罢了。”

听完她最后一句，“当是别人捧千金来讨咱们小娇娘一笑”，明月的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一圈，接着又垂下头去——没见过那么讨好人的，这寒冬腊月的，那样冷的水……明月悄悄攥紧了南烛的衣摆，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来。
“可是我害怕！”
明月蓦地像个没人依从的孩子般叫起来，把脚下积雪嘎吱嘎吱的都踩扁，手上却抱着南烛不肯放。那红艳艳的斗篷在明月的摇晃下像一面招展的旗帜一般滚动着，南烛也被她晃得厉害。她到底是个孩子，倔强也扛不住这般风吹雨打的，哑着嗓子撒泼。
“哪里有讨我笑，明明是在作弄我！”
说完便有两颗金豆子从眼眶里冒出来，冰天雪地的，冻得明月赶快擦一擦。一面擦一面想，反正南烛见过她哭好几回了，不怕不怕啦。

她这一哭，不由被唬得忙矮下身去给她拭泪。其实田爷如何，明月又如何，心里总归是有个七八成的谱。只是未料阴差阳错一段孽性尘缘，不禁半是悔、半是无奈，空盈珠泪，却不敢更诉衷情，声音里抿开了方才压在舌尖的涩：
“真要作弄起人来，谁比得过老天爷？好姑娘，既无抽身退步之处，又能如何呢。”
为她理妆容鬓发，把那枝红梅递在她怀中，望着她盈盈的一双泪眼，长长地呵出了一口白雾：
“多摆两枝花儿，再把自个拾掇拾掇，别跟它斗气，嗯？”
把她紧紧地裹在氅里，搂着她瘦弱的肩，绵了一段莺声，颤颤地带些难勾起来的笑：
“妾那里还有甜酒，什么好吃的也有，你要想吃，就叫菟官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