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了一口杯里太过寻常的顾渚，狭长的眸里尽是不遮掩的嫌弃。
“怎么？”挑眉，“后面非奸即盗四字要藏着。”
放下茶杯，不着痕迹瞧了眼对面的男人。
“我这人做事向来君子如风，可却不愿做亏本的买卖。”
微顿，“要么我的秘密换我要的秘密？”
抬手制止正欲前来献殷勤的小二，“我请了你茶，先礼后兵。要么只能百晓生的秘密变得不再是秘密。”
江湖，若无风浪，便不是江湖。一个没有秘密的江湖，更不是江湖。
“这笔算得清的买卖，想必足够你交差。”
百晓生不会想见到不是江湖的江湖，更不想百晓生的秘密不再是秘密。
“谢难留是怎么死的？”

谢难留？
是个妙人。
最后一面见他，他说请我喝酒。两坛酒，一坛将离醉，一坛长相守。
酒酣之时，他告诉我，秘密知道的越多，我会死得越快。
当时我不懂。
如今眼下之人，差不多是间接来索我命。
今日一趟，可以说是把我“骗”来了，因为他的买卖，不好做，也不想做。但是我钟意他这副自以为能威胁到我的样子。
依旧是漫不经心，攥着茶杯，顾渚茶鲜叶紫，少许在杯中沉浮，可比眼前之人可爱的多啊
挑眉一笑。已想出对策。
秘密总有真真假假，真真假假背后必引出江湖腥风，这一点，就足够我们存活。
因为这些买主，不一定顾及秘密的真假，能轻易辨出真假的，已不是秘密。
“病死的”
轻描淡写一句，虎口卡住瓷杯，下一句。
“要知道什么病吗？这个秘密，我附赠给你”
一脸无赖，坐等美人嗔怒。

闻听人语，笑笑出声。
挺好的，还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也难怪有人会说，看病的老头只会一种，他从不救活人。
活人救下来还是活人，死人救下来却不是死人。
江湖道听徒说的秘密本就不一定是真，也不一定是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很多人都认为，百晓生有这江湖上最聪明的人。无需振臂高呼，就有大票人马跟在身后，自觉自愿。
只因百晓生知道太多的江湖不一定见得光的秘密。
见不得光的东西，人只会想藏起来自己揣着。
“任颠倒疏狂一生，终不悔为君长空。”
说了句无关紧要的旁话，招呼小二上了壶云间雪。
“我不需要知道你想附赠的秘密。”
眉眼轻阖，并不在意这人无赖的样子是否令人讨厌。
“皑皑云间雪，卿卿心上人。这云间雪，是报春楼最为臻品的佳酿。”
撑开折扇，微笑。
“恰巧我方才候你时，输光了身外物，囊中羞涩。你瞧，连我扇上玉坠也当了。百晓生从不缺钱，茶，酒，
你请。”
起身预备离去，“我还好心让小二给你请了两位楼中名花榜上一等一的美人伺候你。趁着朗朗白日，还能快活一番。”

皑皑云间雪，卿卿心上人，好酒。
只是好酒还未呈上，二人之间已有一股浓重的醋酸味儿。
酒色之徒的名声，我仿佛被扣着稳当，楼中美人和我的关系当真比那美人的白腿还要清白。
来不及喊冤，展臂拦住他离去。
“唉？如此佳品，我一人饮岂不是可惜？”
酒，我请，生意，我也做。
”只是你要知道，秘密，知道得越多，人，会死得越快“
远离那些鹫心动魄的恶斗，鹫虹满天的剑光，摇扇佩玉，岂不快哉？眼前人冷清的气息，让人忍不住靠近。
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人摁在长凳之上。
”尤其是谢难留之事“

“我不习惯在外人面前饮酒。”
折扇挑开肩上的手，“这点，早就不是秘密。百晓生会不知道？”
唇角轻勾微笑，称不上嘲讽。亦称不上几分君子如风。
这人倒是杠上了谢难留一事，略有些始料未及。一个原本不算秘密的秘密，此刻偏成了秘密。
若真是死了亦罢，就怕活在秘密里没有死的秘密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
“要我破例并无不可，前提你愿意拿什么来换？”
清亮透彻，脉脉流光，如萤，如雪。杯中有光，正是云间雪。
酒如春好，春色年年如旧。君知否。
“你可知云间雪有个不世江湖传说。”
云家酒庄，有一女儿，朱唇皓齿，冰肌玉骨。生有奇香，音如莺啼。被人赞为秋水为神玉为骨，是个天生不多得绝色。自云家女儿及笄后，求娶之人踏碎了云家门槛。
哪知云家女儿碧玉年华，称觅得良人，嫁作人妇，避世而居。桃李年华之期，云家女儿放了一场大火，烧了整个云家酒庄。死前写了句——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云家女儿出生时，云父为其酿云间月。云家女儿嫁人后，酿酒云间雪。
无人能逃命理无常。
世人总不知云间雪其实是云间月，而非真正的云间雪。
那场大火，酒庄上下百余人，只逃出了一人。
方有云间雪。
“云间雪，不过是一场被赋予的风月。如同这个江湖。”
知道秘密，死了未必是坏事，活着未必是好事。
冷眼看着面前的酒，“若有一日，秘密被知道了，我想我会亲手杀了你。”

“若到那时，城非城外古道边，古树下，洗净咽喉，我等你的剑来”
周身都是秘密的人，活着未必比死了有趣，何况是你的剑下。
酒，已经是冷酒，人，已经离去。
报春楼依旧人声鼎沸，行客络绎不绝，美人身着绫罗，头戴珠翠，带着香风拂过，是楼中美人款款，随后稳稳落怀。
有人替我请了，岂能辜负好意。
任颠倒疏狂一生终不悔。
——————关——————

————开————
西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以苍生为鱼肉。旷野中飞雪连天，分不清天与地。
马车向北而去，隆隆车轮碾碎雪地上的冰渣，车内狐裘做门帘，挡住马车外凛冽的风雪。
一壶酒，要见底了。
车夫再三要求，不做我的生意了，但茫茫荒野，找个有活人的地方再把我丢下才行啊。
且睡一会儿罢。

北漠荒莽，有处传奇的古镇。
去古镇只有一条道，而道上有家不是驿站的小店，唤做无穷尽。
江湖人常年都骂无穷尽的老板，黑心肝。掺了水的酒，掺了酒的水。开的是一言堂，做的也是霸王生意。
无穷尽，酒有三，茶有一。顾渚紫笋、长留醉、雪中火还有掺了水的摧心肝。
不发善心，不结善缘，甚至还是正儿八经的黑店。
无穷尽的老板，姓谢。
手里捂着从江南运来的汤婆子，一身如雪的狐裘裹在白衣上。
风刮起门帘卷进风雪，门口传来马儿嘶鸣。马车上走下一人，江湖风流落拓客。还有仿佛撞了鬼一脸难堪的马车夫。
店里伙计聪明又狗腿地殷勤上前招呼，仿佛对面是他的财神祖宗，恨不得晨昏叩拜三柱清香。
抬手夹起桌上切好的牛肉随意扔给团在桌脚半月大的小狼崽，未料来人近了身，毫不犹豫选了与自己一桌。
不着痕迹抬眸示意脸色有些难堪的伙计继续招呼，抿一口伙计新添的顾渚紫笋。

无穷尽，一家不是驿站的小店。
两年前我初行漠北古镇时，曾来过此处。
屋外四面，高悬的青帘，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到了春夏，是荒漠中点缀的新意。
江湖名气不小，至于来头，没有百晓生不知晓的秘密。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稍有剥落，屋外春色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车夫停了下来。我笑了一声
“这怕是嫌我命太长”
不知道何时开始，我开始怕麻烦，但人在江湖，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比如走进无穷尽，想喝一杯不掺水的酒，就是麻烦。
抱着一柄长剑，因为酒馋与寒冷，走了进去。
“这么冷的天，你不饮酒？”
我这一句，省了很多麻烦。也因为我不请自来，脚下狼崽天性警觉，龇牙发出哼哼怒叫。

无穷尽，这家有名的黑店能在这条道上待了十余年，凭的也是些手段。
黑心肝的谢老板，从来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却是个嫌弃麻烦的人。
尤其有些不请自来的麻烦。
“无穷尽，酒有三，茶有一。茶是顾渚紫笋。酒是掺了水的摧心肝，还有天价的长留醉，以及从不拿来卖的雪中火。”
指腹压在薄唇上，眼眸称得上几分温柔地示意脚边的狼崽子安静。
来人不一定身怀恶意，但谢老板从未有善意。
“阁下若想喝掺了水的摧心肝，是你自己的事。”
笑了笑，眉宇轻扬，眸色幽暗。
“不如我给你出一个法子，你不妨将你卖于无穷尽的谢老板，能得一壶长留醉。”
晃了晃茶杯，低眸看着杯里颜色鲜艳的琥珀色茶汤。
“长留醉，足于令阁下醉生梦死，不悔一品。”

风雪没有减退的意思，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明亮得很，万物消声，若再去闻，必定是刀剑出鞘的声音，不过眼下不是对美人动粗的时候。
“哈哈哈这么说，兄台觉得我这条命值天价？”
干笑了两声，坐正了身体，以一个“熟人”的身份正式开始和他笼络关系。
他是个江湖人。
为什么。
因为江湖人的想法，常常会让人莫名其妙。
比如一壶酒换一条命。
我会换吗？
不如
“不如阁下请我喝一杯长留醉，十年之内，我若不死，命就是你的了”
店内静得没有声音。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中人。

“或许，你的命不仅天价，还值一壶雪中火。”
甘醇辛烈，如情人心头最滚烫的血，既缠绵又透着一股不可控的凄艳。
雪中火，无穷尽从不轻易卖的酒。也从不请人共饮的酒。
无穷尽黑心肝谢老板亲自酿制，江湖上无酒能胜于雪中火。
面上微笑，让店里伙计撤了桌上顾渚紫笋。并不在意众人此起彼伏小心翼翼议论纷纷。
“十年之内，你若未死，你的命属于无穷尽。”
嫩白壶身，渐染绯红壶底，壶身两侧凹陷指印。两只相同酒杯。
正是出自谢氏名家之手。
雪中火，情人的心头血，属于情人的酒。
“不过我要提醒你，长留醉，雪中火，相生相克。”
活在江湖里大抵最寂寥的是觉着无趣，而非杀人不见血风度翩翩笑着由人送命。
一壶长留醉，一壶雪中火。
有人买命，有人送命。
无穷尽从来都是一家正正经经有名的黑店，做的也是霸王生意。

凌厉的西风呼啸，四面八方袭来，撼动着窗户嘎嘎响，两人屋内对坐，静谈生死与美酒。
雪中火，酒中极品，不能轻易得到必定是最好的，但我的命，并不是轻易得不到。
“哦？阁下做的可是一笔亏本的买卖啊”
因为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漠北，这片荒漠上，已不知发生了多少流传江湖的搏击刺杀拼斗，也不知有多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
如今我这一遭，怕是，不能幸免。
“哈哈哈”
我大笑了一阵。
因为，一笑，笑他做的必然是亏本生意，二笑，笑我两句话解决了一场喝酒掺水的麻烦，三笑，我这一死，生前还有美酒壮行。
冷风如刀，今日无穷尽，要做一笔亏本买卖了。

“亏不亏本，该是谢老板自己说了算。”
起手拿起两只酒杯，斟上一杯长留醉，一杯雪中火。
清冽的长留醉，殷红的雪中火。
“醉生梦死长留醉，情人心头雪中火。”
正大光明要人死，明知而为偏送死。都不过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
“我想你只是做了一个江湖梦，梦里剩下的全是你的这一场醉。”
颠倒苦乐红尘江湖，催命酒。
“请。”
修长的指捏起伙计端来的另一只酒杯，粗糙普通，毫无特色。
不过——
斟上的却是没有掺水的摧心肝。
“谢某同你这一场醉。”

—————————————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