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疏蝉·死戏】
一夜疾风骤雨过,半城新绿半残红。
马蹄踏着征铎自云雾深处摇仄而来,无情踩过新生与死亡的交界,肃穆笔直而行。
驱车人的梆子声遥与启明钟相和,生生撕破了晓星残暮,于沉静的棺椁之上洒下一缕尚未脱出黛色的晨光。
盈盈在耳畔的,是挽歌,是恸哭,是长风呼啸,是往生纸落,是亲王薨逝,是大离囯丧。
余疏蝉将鬓角簪花一一取下列于镜前,一双手自耳畔缓缓规整抚毕,将一口气深提于喉间。镜中人微扬颈首,面容一如麻衣素色,犹如早已教人抽了心头气血,独独凭着一根长骨,才不至伏案而下。
但她不曾落泪。
她的夫君,为国战死,是英雄,她无憾。
王宫圣旨随驾而来,岐王府一众妻小拜听圣谕。帝王亲书讣告,讲她的夫君如何饮血而杀,百战而捷,再如何力竭不支,以身陨血。她不曾见过那场肃杀,却仿若投身剑戟,目睹那寸寸河山寸寸血,白赤甸甸绝银白。
岐王以身殉国,依囯丧规格礼而厚葬,这是皇恩。那卷黄绸,是她夫君以命相偿,换取荫庇身后妻小百岁无忧的无上荣光。
她深深叩首,谢主隆恩浩荡。
岐王尸首收归皇陵,她甚至无从见他一面,只得在那棺椁前焚香叩首,心头泣血。
岐王的一众部下,八尺男儿战甲未卸,纷纷跪倒位前,恸哭如若孩提。她差人备餐烹茶,安顿犒劳那些刚刚下了战场的英雄,随主母经营丧礼,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只是不敢留有半点闲暇,如此一日,再复一日。
三日丧礼,不似她假想中息息艰涩,度日如年,而是恍若大梦一场,时间川流不感,白驹过隙难截,一阖眼间星辰白日,浑噩交接。
直拖着她,教日夜就走到了头。
军队规整,是时日卸甲归营。她亲身相送出了府门,如同一遭郑重托付,听人马俱寂,兵甲簌簌,一队兵马向府门深深叩首,此后世道多艰,一切尽在无言。
她郑重行礼,面色戚静,再不是初入府门的黄毛丫头。
副官从怀中掏出锦囊,重重交由她的掌心,金丝染血,污败不堪,她却依稀认得——这是她制赠王爷的安思物什。
袋身绣得蜻蜓戏竹,幼齿的咬线镶金玉,盘在收口处巧心思的别了个鸟形。她记得这绣工教王爷笑了许久,却还是佩在了腰间带去战场。现如今日月斗转,收载了边塞的狂风冷雨,复又回到她的手中。
她郑重谢过,敛在掌心重重攥紧,教囊中物件深深印下血痕。
她转身回堂,一路踏过青石砖板,不再回首。
那一处花开的是芍药红,是她求着王爷首肯,掘了好好的富贵竹腾下的地方,他走时尚未见骨朵,如今开的已是极好了。
这一处的藤架是王爷实在恼得她那一院子胡乱摆设,绘了图纹差人修来供着鸟禽停驻鸟笼悬挂。摆置时边角教不开眼的磕去了浮色,王爷允着择日再寻材料填补,如今却还秃着,当真是个骗子。
骗子呵,说了归家的人,如今天人两隔。
她回手阖了灵堂的门,在佛前双手合十。
一叩首。
——小女岐王府余氏疏蝉,表字念鸢,嬉笑题得。今年已双十,二八许以岐郎,嫁入府门,而今不过四年光景。因得身子薄弱,不曾为夫诞子,实属唏嘘愧对。余夫为国百战,护佑疆土,是为英雄。余一生深受上苍恩泽,康顺喜乐,然尚弃颜嗟求垂怜,请愿上苍庇佑岐郎,转世康平。
再叩首。
——若言憾事,一场夫妻时日尚短,未尽情谊,恳请来世,若有余恩,再许前缘,呜呼幸矣。
三叩首。
——岐郎君,黄泉慢渡,待我一时。
她打开锦囊,将那物什倒在掌心,蝉字恍然入目,若见那年垂柳伊伊,雏鸟啾鸣。她垂目浅笑,原是苍天不曾亏待,只是错付了那么许多的岁岁年年。
她将那佩重重惯在身前,换得一地破碎。一口朱色凭口而出,将那纯白浸泡透彻。
她笑,合眼而眠。仿若见那年树上,幼女遥遥冲着那人伸出双臂,而那人牢牢拥她在怀,再不曾有错过。
她未落一滴泪。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