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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文·长篇〗关河 作者: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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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审核太多的话暮可能没有耐心贴完~~~
唿唿~很老的文了,暮没有看完……有些压抑,绝对的殇


1楼2009-06-23 15:59回复
    我想说,当你能看见这本书的时候,关于它的一切已经被我彻底地抛弃了。我把它写下来,就是为了和我的过去一刀两断。这是一个发生在历史背景下的故事,但不是一个历史故事。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我不想再讲它了,以及它所隐射包含的我的过去,它的叙述方式,它的意向,这些所有,由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你再也不会看到了。
    关河
     
      我始终相信,雁门郡是一座重叠而繁复的城市。即使它总是在风尘中脆弱狭小的屹立。在贯通元苓门和宝昌门的盛乐街上,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空气干燥寒冷,羯人鲜卑人匈奴人面色褐黄,头发烦躁地扎起,匆匆行走,马匹不安分地嘶鸣,蹄声回响,小贩那口音怪异的叫卖声不断。房屋坚实而样式单调,夯土的灰黄城墙在不远处闪烁危险暧昧和凄凉的光芒,偶尔有来历不明的朗笑或哀号。
      而在盛乐街和传安街交叉的路口,石板路被南来北往的沙砾打磨成最为光怪陆离的图案,并州第一歌女年恋舞的绿意坊就枯燥地耸立在昏黄的路边,落下暗淡垂危的绵长阴影。我站在阴影中,抬头向二楼上的窗户望去,看见她探出身子对我微笑,她说,姑娘,你可算来了。
      我走出绿意坊的时候太阳已将落下,天气微凉,遥远的树木沙沙枯萎。顺着盛乐街往回走,我想到歌女婉转明媚的声音,唱着我新谱的曲子,她飞天髻上的步摇微微晃荡。她最后说,姑娘,你写的曲子总是一唱就红,她问我你这只曲子要多少钱。我就在纸上写下我需要的数目。她数出银子然后对我叹息,她说姑娘你写得这么好的曲子,可惜是个哑巴,若你能唱,必然红遍整个并州。
      我想到她的话不由抬头向远处望去,雁门郡沉默地站立,那些外族男女神色高傲自若地走过,而城墙狠狠地阻隔了我的视线——从此离去,往常山郡九日,往广平十七日,往豫州则需三十余日。
      这些,都是莫轻寒告诉我的,他说,杜若,你看,我们在北地中的北边,离我们的故国无比遥远。


    2楼2009-06-23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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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0 02: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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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问他说,那么,到晋国呢。从雁门郡往南,越过那滔滔淮水,以及那些无边关河,回到建康,要多少天。
        他沉默然后笑了。他说,杜若,我不知道。可能一年,又可能,一生也无法到达。
        时为太和元年,赵王石勒的土地上。我在羯人的统治下装聋作哑,谨慎隐忍地生活。而莫轻寒则回到南方,去寻找他杀父仇人的下落。我在盛乐街中想到他南下的马蹄,从他走后这样声音就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低头行走,一个少年哼唱着我谱写的一只曲子和我擦肩而过。莫轻寒告诉我,这些都是属于洛阳的曲子,那时候他还在洛阳,像城市中所有的檐角一样轻松骄傲地飞扬,他说他听到过这样的曲子,在那伟大而最终破灭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天空一望无边,铜驼街,永康里,牛车蹄响,屋檐滴水,鸣奏悠长婉约的曲调。
        我于是蓦然想到,那些回荡的马蹄声,或许它们从来都不曾消失。在洛阳,在永嘉五年逃亡的人群中,在莫轻寒南下的路途,它们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死去的父亲常常重复着这些字,向南,向南。
        他是我年幼时的一个梦魇。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过时的白色粉末,在怀梁堂中不安地走动,发出颤抖的声响,他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他,带着对他的鄙薄和不解——我忍耐着他,即使他的白粉高屐看起来是那么滑稽。莫轻寒说,杜若,你必须忍耐他,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明白吗。我看着他,点头,说,我明白。
        莫轻寒长我十五岁,随逃难的父亲来到北方,看着他日渐疯狂并且抚养我长大。因此,我听从他的话——在北方寒冷的雁门郡,北雁早已南飞。我的父亲如同传说中江南梅雨时候那些疯狂生长的植物那样渴望着南方,他的渴望让所有人惊诧和茫然。
        他想念梁州,想念洛阳,甚至想念从未见过的建康。他的想念不可理喻以致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烦躁和厌恶,因此,站在他的坟墓前,我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而莫轻寒说,杜若,不要笑。他已经死了。我说我明白。
        他已经死了。
        在一个雨天他撞死在兰汀园的东墙上,脑浆迸裂,血水横流。他脸上的白粉被血水冲刷成奇怪的形状,如一只红色的蜘蛛盘亘在他扭曲的脸上。我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如泉水般松弛清澈,同样看着我,看着这他至死也不明白的荒园。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成为一个奇特的形状,牙齿脱落,下颚破碎,像要想对我诉说什么,而我急促的转身,不可抑制的呕吐起来。


      3楼2009-06-23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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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凉州。我说你没有去过南方吗。
          他笑,他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
          我能够想象凉州的样子,所有北方的城市必然都如此相似,夯土的城墙映衬太阳,透出金黄的光芒,树木高大单调的伸向天空,天空蔚蓝无边,一望无云。虽然我从未离开过雁门郡可是我却可以想象,那些还是一个婴孩的我经过的迢迢土地,而现在,莫轻寒逆着我们的来路奔跑,要回到万劫不复的南方去。
          我告诉谢归葬说我从未离开雁门郡,他就骑着马带我出城。从宝昌门往北,访问鲜卑人的平城。他本是一个羯人,面容明朗,神情逍遥。在马上他告诉我,杜若,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把太平当的分号开遍整个并州,寻到各种珍稀宝物。他说你听过女娲石吗。那补天的石头,能让人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等到有一天,我找了女娲石,把它送给你。那么,你便不再是一个哑巴,那时候你唱歌给我听好吗——我们把兰汀园翻新修葺,做成南方房子的样式,流水山石回廊,种上杨柳明荷,样样不缺,然后你弄琴唱歌给我听。他笑,他说,你说好不好。
         
          我依旧沉默,看着扑面而来的,属于北方的坚硬冻土,轻轻地点头。
          平城酒香四溢,城墙矮小而断续。谢归葬告诉我鲜卑人不爱修高大的城墙,因为城墙并不足以保卫他们的家园。他们都是些牧人,追逐水草财宝,难以安然,在烈马上,快速奔驰,大口喝酒。
          他拉着我的手在平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行走,爽朗快乐地笑。他说杜若,你知道吗,我每次来到这里,就会把烦心的事情都忘记——我们羯人,本来也该这样生活,在马上奔驰,永不停止。这是属于血液中的东西,无论我们安定下来多久,也是无法抹杀的。
          莫轻寒也这样对我讲起。他说杜若,血脉无人可以超脱,就像广陵杜家的史官们,怀着笃定去寻找真相,从没有人怀疑,但是,却没有人发现。他们每一个,都轻易死去,死于非命,不留全尸。
          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坚持还是我杜家先祖的坚持,或者真的是无可奈何的事实。我一再被如此告知,真相是不可知的,即使永世追寻,而世上的人,都是陌生——十岁的清明,莫轻寒带我出门踏青,在通向墓地的路上见到那些来往沉默的人群。他告诉我说,杜若,你知道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


        6楼2009-06-23 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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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婚的日子里谢归葬常常陪在我身边,在兰汀园中和我四处游逛,看见工匠们隐忍忙碌,旧的痕迹消失,新的楼台将起。早花开水榭,啼莺鸣翠柳。他会拉着我的手对我微笑——北方的男人,掌心温暖而干燥。
            同莫轻寒一样,他也爱为我梳发。千丝万缕,纠缠交错。金步摇,玉雕钗,以及闪亮细致的钿花,都是莫轻寒为我买的,那时候我没有母亲,也没有丫鬟使唤,他就教我盘那些繁复的髻子。灵蛇髻,飞天髻,坠马髻,林林总总,花样不断。有时候我问他,莫轻寒,你是从哪里学得这些。他就笑着不说话——而谢归葬也常常沉默不语,只是低头梳弄我的头发,神情遥远,后来他说,杜若,可惜你是个哑巴。
          (……)


          10楼2009-06-23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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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悲哀地低声说,杜若,我们的血脉中,注定遭受那些劫难。无可逃避的劫难。
              有一日我看见她出现在夕日的荒园中,这园子已经被细细挖开,翻新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在我年幼时候发出怪声的黑鸟们都不知所踪。她显露出少女的笑容,站在园中,欲言又止,终于转身离去。我随着她的身影前进,在一处还没来得及清除的荒草中见到了谢归葬。
              他正埋头挖走这一堆残留的荒草,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我站在身后沉默地看他劳作,听到他低声诅咒。他说,该死的,我已经找遍了整个兰汀园,为什么一点宝物的踪迹也没有,那莫轻寒到底把那些珍宝藏在了哪里!他明朗的脸上带着焦虑,他说这荒园也快翻完了,他到底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
              突然一声脆响。就像是某只鸟苏醒的啼叫。他陡然显露出惊喜的表情,蹲下用双手扒开松动的泥土,捧出一个漆黑的木盒。他的脸上带着几近疯狂的喜悦,这样的神情无疑让我想到死去的史官杜善,那盒子在夕阳中发出鬼魅迷人的金黑光芒。他大笑起来,声音依然爽朗,他说,终于被我找到了!这无价的珍宝!
              他捧着木盒,欣喜地转身想要回房去打开它。然后他终于看见他那是一个哑巴的新娘,她瘦弱单薄的身体决绝地站立,看着他,神情木然,而泪水缓慢地从她漆黑的眼睛中滑落——一时间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她开口叫他的名字说,谢归葬。
              谢归葬。我终于张口对他说话。声音有着生涩和嘶哑的意味。谢归葬。我叫他的名字。
              他发出一个低沉而没有意义的声音,然后木盒从他手中缓慢而迅速地落下。
              北方的冻土,杂草丛生,木盒锵然落地。于是群鸟飞起。群鸟翩飞而起。发出撕锦裂帛的声音。
              在我的童年,常常看到这个景象。那些黑色的鸟儿从兰汀园中突然的飞起来,一鸣冲天。疯子杜善看着它们号啕大哭,而无措的我只能抱着他和他一起哭泣——看着那些黑鸟,如眼泪从天空中滴落。


            11楼2009-06-23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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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它们飞起来,从碎裂的木盒中,草丛中,惊恐地飞出来,若鸟儿般的翩然飞舞在我们的周围,甚至间或触碰到谢归葬苍白的脸。
                那是舌头。死人的舌头,其中必然有我的父亲杜善。发出枯叶般瑟瑟的声响。
                我手脚冰凉地看着它们,泪痕未干,而兰汀园中暮色将至。各种各样的舌头,绯红色或者舌根发黑,却灵巧地飞舞着,上下飞舞,发出声音——像鸟儿一样密集地飞舞在北方寒冷的天空。
                然后我隐约听到我父亲杜善的声音,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平静淡定。他说,杜若,我的女儿,你明白吗,这就是真相,这就是真实的历史。广陵杜家世代以录史为生,因此都不得好死,只留下舌头,记录那些晦涩而隐秘的历史——只有舌头留下来。因为真相寄生在我们的舌头上。它将艰难而隐秘地流传。即使改朝换代,如此生生不息。
                他终于叫出我的真名。而我的丈夫谢归葬,在这些飞舞的粘稠舌头中,发出一声巨大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眼神涣散地看着那些舌头,连连发出尖叫,而它们像鸟儿那样受惊,迅速地飞走了。只是一瞬间,这一切快到我怀疑它们从来都不曾发生。
                那些舌头。我的祖先们。他们发出奇怪的声响,终究如鸟儿般消散而去,天各一方——越过那些北方阴霾的天空。还有北方的山峦,春山如笑或者冬山如睡。不动声色,远走高飞。就在一瞬间。呼啦啦的,伴随着那些惊起的群鸟飞起来。带着真相离开——因此真相无人可知。
                好像那些属于梁州的曾经的阳光,发脆然后死去了,在永嘉五年,和所有属于南方的阳光一起琉璃一样碎掉,幻彩流光。无比眩目。
                它们已经消失。
                那一瞬间,我还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北上的路途中曾经被我听闻。是如此的低沉醇厚,和杜善的声音无比相似但我却知道那不是他。他说,兰汀,兰汀。如此温柔,呼唤着我母亲的名字,他说你要和我一起吗,越过关河,到北方,到鲜卑人的部落中去。


              12楼2009-06-23 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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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欣然微笑,她长久隐匿在我身体中的灵魂终于舒展地离开了我,那发色微红的女子眼神明媚清澈起来,她说,好的。好。
                  我感到她和他的离去,那是在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突然抽痛着离开,而我头痛欲裂,跪倒在地,看着舌头们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天空中散布着飞离开去。
                  我叫喊着问那个声音说,你是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但我发出了这声音,在我长久的沉默以后显得分外明朗,我说,你是谁!
                  我听见他叹息,他说,我是广陵杜家第一百一十五代孙,单字名彻。
                  这是一瞬间,或者很漫长,因为再漫长的时间也只是白驹过隙,那些呼啸明艳的我从未知道的前尘往事,在故国土地上,杀戮,背叛,欺骗,爱情,希望,顿悟,遗忘,都轰然离我而去。
                  阴霾的天空下群鸟鸣唱。
                  建平二年初春,雁门郡依然坚硬的矗立,北方的天空一望无边,波澜不起。盛乐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们高声吆喝,演绎着新王朝的欣欣向荣。
                  在歌妓年恋舞的绿意坊中,她向我询问谢归葬的病情。她说,姑娘,我听说谢归葬病了。我点头。她说听说很严重,难道不会好转了吗。我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笔,终于落字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然后看我新写的曲子,说,姑娘,你这次的曲子,和以前的,有些不一样呢。
                  我明白那些变化。因我是守在我病中的丈夫谢归葬身边谱写新的曲子——所有的大夫来又走了,走了便不再来。每一个人,都低头看着他,看着他昏迷不醒的痛苦的脸,对我说,夫人,你还是快些准备后事吧。
                  我听着这样的话语沉默地写新的曲子,在琴弦上,断断续续,吟来唱去。和以往不同,我深信这曲子不再属于洛阳,这是一只关于雁门郡的曲子,那些昏黄的城墙喧哗的街道,关于那些死去的离开的人,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回忆,他们思念的某个人,他们再也不能相见或者从未相见的某个人。关于我自己,关于年幼时候我以为我的父亲终于会抱着我亲吻我叫我的真名然后又一次次失落的回忆,关于莫轻寒永远像对待一个灵魂那样对年幼的我诉说着费解的话语。还有,将要死去的谢归葬——我知道什么也不能挽救他生命地离开,因为所有的人都注定离开我。
                  即使我对他们哭泣,我对他们企求说,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但他们挂念的,始终不是我。
                  他死去的时候春刚过半,姹紫嫣红,芳花正乱。我把太平当卖给一个上党城的富商,然后厚葬了他。


                13楼2009-06-23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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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0 02: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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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的葬礼上,并州第一歌女年恋舞翩然来到,吟唱了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歌谣,不是我所谱写的,但或许是莫轻寒曾经教给我的: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后来她对我道别,她说,姑娘,我将要离开了。我从未告诉过你,我有一个恋人,现在他终于找到他寻求已久的珍宝,回到我身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们将要一起,到远方去生活。她嫣然而笑,笑容明媚无比。她说,姑娘,你多保重了。
                    当天晚上她在绿意坊悬梁自尽。一身白衣,头发披散,舌头长长的伸出,无论敛尸的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合上她的眼睛。
                    我在兰汀园中弹响我最后写给她的曲子,伴随无数痴心少年的哭声而去。而坊间那些关于歌女年恋舞和商人谢归葬少年情事的私语,却永远不会传到我的耳边。
                    因我沉醉于回想,冗繁地去回忆所有的事情。一次一次地回想,回想。
                    我死去的父亲杜善,一个叫做兰汀的女人。一根叫做杜彻的舌头,还有叫做莫轻寒的男人。我的丈夫谢归葬。以及,无人可知的真相。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他们都飞快地离开了我。或者,从未存在过。
                    而我依然明白,即使我如此回想,终于有一天,我也会把它们全部都遗忘。因为北方改朝换代,寒冷无边。兰汀园杂草冲天,甚至,所有的鸟儿都不知所踪。


                  14楼2009-06-23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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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延熙元年。赵王石勒面对着自己广大的北方土地轰然倒下,他的儿子和兄弟激烈地争夺了他的庞大的遗产。我从我模糊的眼睛里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衣衫褴褛,眼神清澈。我问他说,你是谁。他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来,是要送给你一个东西。他递给我,一个木盒。黑色的。就和几年前在兰汀园掉落的那个一样。还没有开始就要结局。
                      男人走后我在怀梁堂中那个我常常等待莫轻寒归来的椅子上打开盒子,见到了里面那条 
                    鲜红的舌头。微微卷曲,成为一个思念的湿润形状。
                      我知道,这是莫轻寒的舌头。即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也知道这是他。我从未告诉他任何关于我的真相。从未告诉他我会等他回到北方。可他终于回来了。雁门郡的天空和我出生的时候同样寒冷,那时候他抱着我,他说不要哭。他说我将为你死去。
                      我依然号啕大哭。
                      实际上我们并未相识,即使他养我长大,我也不曾见过他。还有我的父亲,兰汀,杜彻。甚至谢归葬。我明白我对这些所有的真相一无所知。因为我离开了南方。在我还未出生之前我就渡过关河。河水滔滔,我被它阻隔在北边无法回去。它连绵,无边。
                      我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了杜善,他涂抹着滑稽的白粉吟唱着要回到南方。那种纠缠的东西如同植物般在我的身体中更加快速地滋长起来,就在我见到莫轻寒的舌头的瞬间。
                      在雁门郡坚硬单调的大街上,我茫然地行走,在更名为翠鸳楼的绿意坊前停留,抬头看它投下阴影。


                    15楼2009-06-23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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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莫轻寒为什么死去,也不知道他关于南方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我一直孤独地站在北方,雁门郡,兰汀园。一言不发。我看着他离开,最终没有告诉他,我希望他留下来。
                        那是他的舌头,鲜血已经干涸。
                        那唯一知道我真名的莫轻寒。他死去了,和兰汀一样,和杜善一样,和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一样。因为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但我不知道真相。我闭门不出,少言寡语装作一个日渐老去的哑妇,春未绿而鬓先丝,于是谱写残留的曲调,旧的歌女死了还有新的,婉转低回,吟来唱去。
                        我不知道真相,所以,和莫轻寒告诉我的那样,我会长久地,在北方,懵懂地,生存下去。
                        即使改朝换代,也依然生生不息。
                       
                       
                        我的童年在管城中度过,洛阳以东。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越整个我所知道的土地。
                        我常常坐在落木堂前的台阶上看着那些从洛阳来的达官显贵在咿呀呻吟的牛车中拖延着行过整条道路,车轴如锦帛碎裂般的响动。我问我的父亲,他们要去哪里呢。他说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是我并不相信。
                        他是管城中唯一的医者。救死扶伤,起死回生,因此我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数次我见到登门求医的人对他低声哭泣着哀求,陈大夫,请救他一命吧——他高高在上,不为所动。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我从未见他医治过什么人,但大家都说他是华佗再世的神医。那些奔走的马匹,从洛阳来,从天下广袤土地的任何一处来,但没有任何人能说服他。他只是看着他们,然后说,天已暗了,你们走吧。
                        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无数次听到那些关于他的咒骂,陈寒碧,你这个冷血无情不得好死的混蛋!诸如此类,积累在我的童年。好像一座高山,死人堆成的山。我知道,那些离开落木堂的人都很快死去了,落木,落木。冷秋寒碧。遮挡着阴冷的阳光。


                      16楼2009-06-23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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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赶他们走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看着他们死。年幼的我近乎咄咄逼人地问他这个问题。为什么呢,要让他们死去。
                          我的父亲,闻名天下的神医陈寒碧,他年轻明朗的脸孔带着沉闷宁静的气息,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他说,天暗了,快去歇息吧。他这样说,并且转身走进百草厅,我听到木门合闭的声音。轻微的,如同那些滚动的车轴。
                          这是我那身为医者的父亲身上所留下的唯一关于他过去的痕迹。我从不清楚百草厅中有多少药草,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我的父亲端坐其中,偶尔会低声命令我说,陈彻,把玄字柜中戌字箱的菖蒲拿出去晒两个时辰。从来都是如此。蔓荆子,通草,茯苓,香橼,关木通,红粉,麦冬,许许多多。这些奇特淡定的名字是我父亲对我提到的。
                          都是些普通的草药,那个到落木堂来求医而不得的人带着轻蔑的笑容说。都是些普通之极的草药。
                          我的父亲猛然回头看他,他眼睛中的憎恨是如此强烈以致那个说了这些话的人颤抖着奔跑离去。跑得和大街上的牛车同样轰鸣——我的父亲微笑并且缓慢地转身离开。
                          后来,他对我说,陈彻,你要知道,真正的医者,只需要这些草药就足够了。那些扬名天下的名药都是用它们做出来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它们救活的。只有做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医者,他看着我微笑,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他说你明白吗,这才是真正的医者。而那些用千奇百怪的方子和引子去迷惑众人的人,不过是些庸医。或者,他沉默又说,是神医的玩笑。
                          那一刹我看着我的父亲,觉得他就是天下的王。
                          实际上他不是,时为永平元年。晋王司马衷统治着天下苍生和土地。洛阳城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可那个从洛阳城中逃出的乞丐对我说这不是真相。在落木堂的台阶前这个奇特的乞丐抱着我号啕大哭。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晋就要亡了!北方外族早已经蠢蠢欲动。乞丐浑浊的泪水沾染着我脸上的皮肤,让我觉得它们咝咝作响。如毒蛇的啃噬。我不知所措,听着他歇斯底里的声音,他说,晋就要亡了,堂堂晋国,被一个女人左右!自相残杀!他说孩子,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
                          我的父亲闻声而出,赶走了这个乞丐。我茫然地望着他哭泣着离去,他的话语在我心中投下了奇特的阴影。我低声问陈寒碧,为什么呢,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真相。为什么。
                          那似乎无所不惧的神医骤然颤抖了,他问我说,你说什么。我低声缓慢地说,真相,我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问他,真相。为什么真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如同中蛊之人般低沉地问他,真相。真相。
                         
                          他看着我,他的掌心冰凉湿润。后来他对我说,天已暗了,你去歇息吧。


                        17楼2009-06-23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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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婢女秋红从不对我微笑。她长着一张硕长的脸,显得分外忧伤。穿灰色的裙子。用一双鄙薄的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如何才能让她微笑。在管城,人们总是微笑。即使我的父亲陈寒碧固执地从不医治任何人,他们也不加罪于我。总是大声叫我说,陈彻。去哪里呀。他们这样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我要去哪里,就如同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总是模糊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他们这样问,只是想向我传递他们的快乐。
                            洛阳的人们没有快乐。这是我初步得到的印象。从秋红那里进一步印证了下去。我和她相互防备,抱着不名所以的敌意。杜连山为我请了先生。同样一张长脸,带着我看不懂的忧伤。他喜欢念我听不懂的句子,惩罚我写看不懂的字,常常打我的手心。
                            这个印象我一直记得。长脸的先生和我同样奇怪的婢女秋红。他们以一种奇特的默契惩罚着我。每次,秋红总是几乎迫不及待地递上竹篾,看它飞快地在我手上留下红色的痕迹,并且迅速凸出,然后,眼睛里发出隐秘的快乐。我一言不发,任手心剧烈地疼痛。心里面想着先生讲述的竹林七贤的故事。这和竹子有关,和隐士无关。那些隐逸飘忽的高人,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竹子抽打在掌心的疼痛。
                            杜连山死去以后,秋红和先生私奔未遂被家丁抓住绑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他们相似的长脸,突然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和我朝夕相处却让我恨之入骨的婢女的眼睛,细长中带着隐约柔媚的光亮,让人沉醉。我看着她,微笑。然后,让家丁用竹篾把他们活活打死了。
                           
                            在洛阳我离开童年,迅速成长为一个偏执阴郁的少年。我讨厌这城市没完没了的繁华,没完没了的歌舞升平,讨厌它掩盖不住的属于女人和灭亡的阴影,讨厌杜府所有让我压抑的窃窃私语,讨厌下人们带着生疏甚至鄙薄的敬意。他们以为我不明白,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从那些阴暗的角落我听到他们卑劣地低语,他们说,他神气什么,他不是少爷,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种,他根本不是杜家的人!他不是杜家的人!
                            我知道,我不属于洛阳。可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多么地想念管城。想念我的父亲陈寒碧,想念百草厅中阴郁的干燥的味道——只有老仆杜忠对我微笑。他对我说,少爷,不要听他们胡说,你就是杜家的少爷。你是真正的杜家少爷——他知道我从管城来,他也见过我的父亲陈寒碧,可他依然这样对我讲,你是杜家的孩子。你是真的。
                            小寒那天,洛阳下了一场新雪。我带了一壶酒去探望杜连山。和他坐在晴雪园的湖心亭中。我对他说,父亲,我为您带来了京兆的美酒。想问您一个问题。杜连山深深的看着我,他说,你问吧。


                          19楼2009-06-23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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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那壶酒放在石桌上,听到一声脆响,我问他说,我是杜家的孩子吗。
                              他说,是的。
                              是的,他说,杜彻,我没有骗你。杜连山看着我,他有一双和我相似的眼睛。他叹气并且抚摩我的头发,他说,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可是我没有骗你,你的确是我杜家的孩子,我广陵杜家的孩子。
                              我戒备地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然后笑了。我说,那么父亲,让我敬你一杯。我为他斟上一杯酒。
                              杜连山看着我也笑了。他说,好的。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死了,面带微笑。白雪如花飘落。银装素裹。
                              最后的时候他看着我,他笑着说,杜彻,你下了什么毒。你不相信我吗。但无论如何,你是我广陵杜家的孩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的血液,一辈子寻找真相,然后终于不得善终。他说,你知道吗,就是真相。
                              真相。数年以前,管城中的老乞丐告诉过我同样的话,我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如同阴冷的鱼那样流动。顿时,我知道我应该相信他的话。我真的是杜家的孩子。因此我的血液如此疼痛地,要我去寻找真相。那些无人可知的真相,而知道的人,都不得好死。


                            20楼2009-06-23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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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0 02: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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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康五年冬。洛阳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连绵大雪。我杀死我的父亲杜连山并且埋葬了他。吊丧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用怜悯的神情看着少孤的杜家少爷,而他神色茫然,眼中血丝遍布,莫名地注视着遥远的东方。他们在灵堂中叩拜,不安地低声议论着史官杜连山的离奇暴毙,议论着星象不为人知的变化。吉星一白下落,一颗怪异的新星向着上中天缓慢地爬升,散发出鬼魅的气息,我抬头,依稀见到它洒下的巨大阴影。
                                来年的春天在喧嚣与忙碌中度过。我命人翻修了晴雪园,更名为映远园。园中的醉红湖被填平,湖心亭则被仓促地拆掉了。新种的花朵迫不及待地在春风中开放,老仆杜忠默默地跟随着我,看我近乎慌张地掩盖着杜府属于过去的痕迹,遣散家丁,买来新的奴婢。他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杜连山做过和我同样的事情。在我回到洛阳之前他换掉了所有的家仆。而这件事情的原因由杜忠在临死之前艰难地告诉了我,是关于我的哥哥。他说,你有一个孪生哥哥,他叫做杜善。
                                少年迟疑地去拉老人颤抖的手,然后,见到了自己的降生。那是他的哥哥,他们血脉相连着降生。在第一声啼哭中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广陵杜家代代只能单传,于是,他被送到管城。迢迢千里,再也不能相见。他见到被自己杀死的杜连山,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交给杜忠,带他去管城。找陈寒碧。再也不要让他回来。而他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罗帏重重密遮着万里灯火。因此,他再也见不到她,也见不到他,即使他已经回来了。
                               
                                但他们已消失。老人已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回来,而他和她,又去了哪里。
                                我常常想到我的哥哥杜善。想象他就在我的身边。我走遍杜府,想要寻找他留下蛛丝马迹,但是,却一无所获。我了解这样的结果,了解我的父亲杜连山,如同了解我自己。我们都是如此残忍决绝,如此迫不及待地寻找着那些晦密的真相,最终不得好死。


                              21楼2009-06-23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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