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如何信，曾经信奉为神的男人，曾经以一己之力、赤手空拳也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男人，曾经为之骄傲、呐喊的男人，曾经将宽厚英武的身姿，落成为我遮风挡雨之厦的男人，竟被逼退至跋前疐后、羝羊触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记得这是我灌下的第几口酒。】
【身边歪七扭八地摆着已经空了的酒袋，粗粝的手指尖也染上了酒袋外围皮革的味道。棕色绒毛被按灭了生机，死得彻底，不能再度来一丝触感】
【目色朦胧中我看见她，屋里的昏暗与她卷入的晴光两厢对照，显得愈发显耀】
【啊，我的庆格尔泰，即便我得山公倒载，即便我头晕目眩不省人事，你还是那样迷人……啊，庆格尔泰，我的庆格尔泰，我身入深渊，魄毁残垣的最后一道坚抵，永远使我魂牵梦萦、永远使我前进不屈的德德玛，庆格尔泰……】
【我扔了酒袋，扑上去揽她，将枕麹藉糟的醉态埋在她肩窝】庆格尔泰……

（就在前月，新继位不过一载的额列克汗王还在被称作是喀尔喀草原上真正的英雄，无论青壮儿郎或老弱妇孺都坚定地笃信着这是长生天赐予土谢图部的英主，他能带领所有人得到最丰美的草原、最辽阔的领土、最无上的荣耀。偶尔我去乌兰托娅的营帐共她说话，她常携额列克新纳入帐中的那位宝音侧妃一并坐着——那是从前车臣的公主、现今汗王的战利品，看向侧妃时，她的神情并不大高兴，可一旦提起额列克征服车臣、攻伐大清边境的战果，她便能由衷地笑起来。）
（但仿佛只在一夕之间，甚么都变得和原先不一样了。大清皇帝派出的两名“巴图鲁”，竟然能如此顺利地困扰住土谢图部最善战的勇士们和最骁勇的汗王！）
“伊德勒，假若这是凯旋后的庆功酒，我必定陪你一道饮。”
（才步入帐中，伊德勒带着十分浓烈的酒气上来揽住我的脖颈，于是我也抱住他。每唤起他的名字，裹挟唇齿间的总是无尽的温和与平静，这一次也一样。）
“可是苦酒、闷酒，我不许你再喝。”
（极轻极轻地拍抚他的后背。不管其他人是怎样极尽所能地称颂额列克，其实我心中真正的英雄惟有伊德勒。）
“土谢图还有许多好儿郎在这里，还有许多骏马、弯刀在这里。而我......也在这里。”

【我终究是不忍的，不忍叫她看穿我的挣扎着迷乱着的懦弱，不忍叫她看穿我自乱阵脚的束手无策】
【额列克，一直为我披星戴月、奔波劳碌的额列克，却只能看着他倾付心血维系的大草原、一片茵茵卓荦，遍地牛羊的土谢图部大草原，如今沦为铁马蹄下的雨井烟垣，疮痍满目】
【风是这样的凛冽，又满含凄楚啊。这一声声都在催，催这场战争的命，催土谢图部的命，催额列克的命，催我的命。我不能在庆格尔泰身前流泪，而我自打出生以来所聆所习的每一文每一字，也不允许我为自己的无能落泪——我是土谢图部的台吉，我是额列克的亲弟弟，我身上流着不许服输、不许退缩的血液！】
【她会信我吗？我的庆格尔泰，就像我信额列克一样。她会信我吗？】
【“而我……也在这里。”】
【原来凄厉尖刺的风声也能做鼓舞人心的利器，使人酩酊大醉的酒也能使人热血沸腾啊。擎握住她的两肩，我缓缓直起身来，举目看向对岸——那双熟悉到仿若出自我体的眼，此刻也正流露着同样的坚毅】
【她说得对！她说得对。我怎么能像那胆小的将校说的那样，去向敌人投降？】
好，好。庆格尔泰，我的庆格尔泰！有你这一句话在，我就是死，也要拖着那帮混.账跟我一起死，绝对不叫敌军欺你半指！

“伊德勒，你听我说。也许我说的你不愿听，可你知道，我说甚么都是为了你，你做甚么我也将共你一起。”
（我安静地看着他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与他说着话。我了解他的坚定，也明白他的不甘。）
“我不要你就这样与清廷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迈皇帝所遣来的一干赶巧碰上运气好、其他甚么都不成的浑|蛋同归于尽。满都拉图家的苏德会讲两句汉话，她和我说，这是玉石俱焚，不值得的。”
（耳畔好似有劲风高唱，于我而言，它可以不是庆贺胜利的赞歌，但绝不能是哀哀哭泣的挽歌。）
“汗王能够带着勇士们征伐出一片天地，你也可以带着二郎们护住他留下的心血。”
（大清的皇帝已经老了，我的英雄还年轻，并且我知道他足够禁得起漫长的蛰伏和等待。只要我劝得住他。）
“倘使......我是说倘使，战局颓势如果真的不可再挽回，至少我们不能让情形变得最糟。伊德勒，你信我，清廷不能也不会对土谢图赶尽杀绝，到了那时，或者我们可以暂与他们和解——不是归降，是和解。只要土谢图部还在，终有一天喀尔喀的牧草会重新长成，科尔沁的骏马会再次嘶鸣，我们的勇士也能获得长生天真正的庇佑！”

【是什么令我在此刻发出铿锵怒吼，又是什么令我在面对这样的提议时毫无底气；是什么让我决心写满眼底，又是什么，让纠结的痛苦在心底盘根错节】
【身为草原的儿女，身为土谢图部的王族，我心里合该有一座屹立不倒的巍峨壮志，足以让它抵挡一切攻克侵略，坚守阵地，不屈不倾……可如今呢？山摇地动，东海扬尘，原来它也有山之将颓的一日。难道就因为清军的呐喊太过嘹亮了吗？难道就因为连额列克都无法抵挡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在车臣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土谢图部勇士，难道要在一群粉面小生面前低头了吗？】
【我不甘！我不甘！我不甘！】
【我不齿扎萨克部的恇怯与衰然，不齿他们对草原的背叛，难道如今，这把不得不握的烫烙，就要交到我手里了吗？一瞬的失神后，我又紧紧地盯着庆格尔泰，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刚才我看到的坚毅怎么烟消云散了，可留下的疼惜与不舍，为什么又愈加地让我肝胆俱裂，心疼到眼眶发酸呢？】
【灭杀车臣部的庆功宴上，我揽着庆格尔泰大饮，将从她唇齿间汲来的血兑酒入肠。那时她的眼是多么亮啊，多么……亮啊。】
庆格尔泰，你是在劝我退吗？我不可能退，我怎么可能退！
【我松开了握着她肩膀的手，甩臂向外踱去】就在那，就在那里，【帐帘前我站定，看着那一面垂迤的皮障，那无法隔绝勇士们壮烈场面的皮障，急躁的因子在血液里流动，它快要无法被我按捺，换作冲出喉咙的低吼】就在那里！我们的勇士还在奋勇杀敌，他们还在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土谢图部的尊严！庆格尔泰，我是土谢图部的王族，我的子民还在舍生取义，我怎么能退，
我怎么能退？！

【庆格尔泰才是我的底线。战争当前，我却因情一字所牵绊，而裹足难前】
【要是叫额列克知道，一定指着鼻子骂我，连那狂妄鲁莽的腔调我都能学得有模有样，他会说：女人，女人算什么？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伊德勒，你去打赢这一场，长生天自然会给予我们应得的栎阳雨金！那是属于胜利战士的珍贶！遍草原都会知道，土谢图汗的亲弟弟，是多么英武逼人、骁勇善战的勇士！你所牵所挂的，还不是前仆后继地向你奔来？你还在意一个女人，愚蠢，窝囊！】
【窝囊，窝囊！来不及翻起袖来，攥起拳头狠狠地往自己右脸掴去。至极的疼痛可以**皮肉的损楚，却没法让颧骨受振的余害，和口腔里的血腥味冲淡一分】
【头朝左偏低着，我剧烈地咳，但见一粒裹着红浆的牙齿落地。】
【我窝囊……我是窝囊，只要我多看一眼庆格尔泰，只要我多想一遍她说的话，只要我再在脑海中将战败后的惨烈后果，滚轴似的过一趟，我就没法再一意孤行地去支持额列克。土谢图部的脆弱被胆小的将校看穿，庆格尔泰也都心知肚明，通向末日穷途的锁芯被偏执的代价撬开，时至今日，我还凭什么自私地拿自己的顽固作文章，去撑起一个所谓王族的脊骨，所谓勇士的尊严？】
【“你可以带着儿郎们护住他留下的心血……”】
【额列克！哥哥——我能为你做的，就只剩下这些了吗？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当片甲不留的噩耗传来，我们又该以怎样的颜面盘升长生天，我们又该怎样面对那些战败后遭到欺压的人民、遭到侵略的土地？】
【昳曜金乌在上，求你留在山巅，听我起誓：我退了，是为将仇恨铭记心中；我退了，是为守护好这片大地；我退了，是为了来日重振旗鼓卷土重来；我退了……】
【哥哥——我退了。】

“这不是退，伊德勒。”
（不是后退，是坚守。）
“勇士们捍卫的尊严，就是我们足下站着的领地，是我们的土谢图。我们可以死去，但土谢图不能消失。”
（而现在如果所有人都真的死去，土谢图也就真的消失了，所以，一定要有人活着。）
“我们不退，我们就在这儿坚守着原地，伊德勒不怕死，庆格尔泰也不怕死。你记得我们幼时就听过的故事吗，五百年前黄金家族那位最伟大的祖先，早年也不过只有一点点的土地，被强邻所轻视，可他一一的征服了强邻们，不仅坐拥整个蒙古，还做了天下的主人，就在清廷的年迈君主现下躺的地方。”
（伴着寥落的踱步声响，我恳切地仰面望向他的背影：）
“我们如今的境况比他最初要好。他能做到的，我们活下去就也能做到。你听见了么，活下去......”